2025年12月24日 星期三
河界 拉魂腔 刀光见影 在折叠的时间里报到 冬天的煤球炉 书里书外
第14版:夜光杯 2025-12-23

冬天的煤球炉

肖复兴

从小时候记事起,我家烧饭取暖,一直用煤球炉。冬天搬进屋里,其他时间,放在屋外的廊檐下。那时候,已经有了烧蜂窝煤的炉子,院子里很多街坊选择了这种炉子,因为用蜂窝煤方便,有专门生火用的炭煤;也比煤球冒烟少,干净些。但我家不用,我爸我妈都说蜂窝煤比煤球贵,也不如煤球经烧,冬天还不如烧煤球暖和。

我心里清楚,贵是最主要的原因。另外一点,蜂窝煤必须机制,煤球可以自己打。那时候,大家都管自己做煤球叫作打煤球。打煤球,用煤灰掺上黄土,浇上水,合成泥,像摊煎饼一样,摊在地上,使劲儿拍打,把煤饼拍平,然后用铁铲在上面划成一道道的小方格,就像我在空白纸上用尺子打成一个个小方格,好在方格里面写字一样。煤饼晒干后,一个个的小方格分开了,就成了煤球。从煤铺买来的煤球,在磕碰中,会掉下煤灰,煤灰积攒多了,成了煤球的主要原料,废物利用,自然比买煤球省钱。有时候,我爸也会从煤铺里专门买煤灰和煤渣,就像那时候点心铺里卖点心渣一样,这就更便宜了。

打煤球这活儿,主要是我妈干,有时我和弟弟也帮忙。不过,我妈总说我们添乱,不是黄土掺多了,就是水浇多了,要不就是打格时打的大小不一。

我不知道,在我家的煤球炉里,用自己打的煤球多,还是买的煤球多。我知道冬天把煤球炉搬进屋里,是我爸大显身手的时候。他要先在窗户纸上挖一个洞,在外面安上一个风斗。这个风斗,是他自制的。用秫秸秆做成上宽下窄的一个梯形的架子,再用高粱纸糊在架子上,上面的宽处露出来,可以通风。然后,把买来的几节白色洋铁皮做的烟囱,一头安装在煤球炉上,一头捅出窗外,拐弯的地方,要安上拐脖儿,也是用洋铁皮做的,衔接两节烟囱。风斗就安装在烟囱出口的地方,主要为屋内通风,防止煤气中毒。糊风斗的高粱纸,是我爸专门在前门大街的公兴买的,那是家老纸店铺。这张糊在风斗上的纸,要在外面经受一整个冬天的风吹雪打,得结实点儿才行。有人家用旧报纸糊风斗,我爸说这钱省不得,报纸脆,没有高粱纸绵、有韧性,风一大,就给吹破了。

冬天天黑得早,吃过晚饭,我妈早早就把火封上了,等第二天早晨起来,再把火捅开,为的是省点儿煤球。煤球炉子的炉膛比蜂窝煤炉小,炉盘比蜂窝煤炉大。炉子中央坐一钢精壶热水,炉盘四周烤几片窝头片,我写作业饿了,可以填填肚子。橘子便宜的时候,买一些橘子,剥下来的橘子皮,也会放在炉盘上,橘子皮的清香和窝头片的焦香,一起在小屋里飘散,是我童年和少年时代最美的味道。如果是下雪的夜晚,白雪红炉,温暖又温馨的气息,在小屋里弥散。我一般复习功课到夜深,我爸我妈和弟弟都睡下了,小屋很静,雪花扑打着窗户纸、烟囱、风斗的飒飒声和煤球炉上钢精壶嘴冒出的嘶嘶声,还有我爸轻轻的鼾声,此起彼伏,相互呼应着,是最难忘的小夜曲了。

1974年春节刚刚过后,我从北大荒正式调回到北京当中学老师。我爸已经去世。初春天气,春寒料峭,我迈进家门,不知怎么一眼看见了屋子中间的煤球炉,这个从童年就看惯的煤球炉,那一天格外扎眼。用了二十来年,它已经破旧不堪,炉壁和炉盘都烧薄了,炉盘破了好几处,炉口也变形了,炉盖根本盖不严实炉眼儿,隐隐的火苗,使劲舔着炉眼儿,想要跳出来,红得有些刺眼。

这样容易煤气中毒呀!我忍不住想这样对我妈说,但到嗓子眼儿的话,又咽了下去。去北大荒六年,中间回来家探亲好几次,其中也曾经有一次是冬天回来过,怎么就一次没有注意煤球炉呢?怎么就觉得它和父母一样真的可以长生不老呢?我的心,针扎一样,一下子很痛。

第二天一早起床后,我对我妈说:妈,咱们买个新炉子去吧!我妈听了先是有些惊奇,但立刻很高兴。那时候,买炉子需要证明,我妈忙到街道办事处开了证明,跑回家,叫上我一起去买炉子。我记得那样清楚,是出老街东口、到花市大街买的一个蜂窝煤炉。我和我妈一人一边,抬着这个沉甸甸的蜂窝煤炉,走回老街,就这么一直抬着,迎着料峭的风,走回家。半路上,也没有歇一歇。那一年,我妈快七十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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