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伟
上海话不是本地话。本地话是浦东话。
上海开埠后,各地人来上海讨生活,其中苏州人、无锡人、宁波人、绍兴人、广东人、福建人、苏北人、安徽人、山东人较多。当年的上海滩之杂,相当于纽约的法拉盛——美国最大的中国城,听不懂的不是外国话,而是外地话。大家挤在一个屋檐下,经过长期磨合,为了生意、生存、生活,杂交出上海话。这是各地方言妥协后得出的最大公约数:苏州话与宁波话权重最大,以此为基调形成了上海话。上海话“嗲”是苏州话“嗲妹妹”的变迁;同样意思的“赞”,胚胎是扬州方言:“《水浒》就是一把赞壶”;“哪能?”(咋啦)是苏州人挑衅语,“哪亨”的变异。阿大阿二(读ni),那是从“宁波阿娘”的语系演变过来的。
1999年我在瑞金二路电话亭里回复拷机上的来电,听到电话间老阿姨在闲谈:“7号里(198弄)又吵得不可开交,都想卖房搬出去。”倘若如此,就是一整栋新式里弄出售,我立即上门动迁。上下四户人家立在底楼谢家,一致对外地盘问我:“李先生屋里厢哪里?”上只角人的地域观非常强烈,即便谈论浑身不搭界的话题,也要抖出来豁豁,上海话:卖样样洋!(显摆显摆)我干脆利索:“大杨浦滴!”其中一位中年妇女马上两手抱胸,居高临下地告诫:“迪只地段李先生是看得懂格。”眼角瞟侬,言外之意:曾经高档地区法租界,准备坐地起价。我客客气气地夸道:“灵光地段!”话锋一转:“不过,四家人家挤在一窝就不灵光了,早上上厕所的辰光,人的生物钟都是一样格,迪个辰光,女的坐在里厢马桶上,男的提着裤子立在门外头,还要排队起蓬头,像拎只钢种锅子买生煎馒头。”最后“既不方便,也不雅观”一句尚未出口,他们异口同声制止:“好了好了,要买就买,勿要讲得介肮三好(口+伐)!”肮三,英语on sale(贱卖)的谐音,上海话里夹带外国闲话的元素,俗称洋泾浜闲话。
这些年上海话在变。年轻一代说“我”,基本都是圆口型,北方语系对上海冲击太严重了。上海人的口头禅“硬碰硬”,现在成了“昂碰昂”——那是苏北口音的上海话,就像小时候哑子卖刀,蹲在路旁,刀砍钢丝,一刀一断,心急得憋不住,高呼:“昂碰昂!”千年铁树开了花。
现在要了解上海人家的背景,只要听听孩子的口语,基本可以判断家庭经济背景:一口地道上海话的,那么外婆带大的,外婆肯定是个杨白劳。如果上海话很生硬,夹着外地口音的,那么是常年请钟点工的家庭。如果是外地口音,但听不出地域,那么是钟点工,钟点工流动性大,自然小孩的方言也混了。如果猜得出地域,那么是有住家保姆的。如果一口标准方言,说明保姆忠诚度高,家长也厚道。
现在我的孩子是上海户口,还是上海籍,老子也是土生土长在内环的上海人,女儿却是个“昂碰昂”的上海人——会说一口英语,但不会说地道上海话。真正急煞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