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27日 星期五
如果说,一朵花很美……
第20版:国家艺术杂志 2020-03-24

如果说,一朵花很美……

樱花季里的日本美术风景

栋方志功“花深处”系列,是以花卉为背景的美女“群芳谱”

东山魁夷笔下的樱花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高华和纯净

东山魁夷的作品呈现出一种 博大宁静的气象

熊谷守一作品 画面稚拙天真

熊谷守一以看似普通的平涂技法胜擅

栋方志功的“无底线”画法粗犷真率

◆石建邦

于短暂生命中展现无限绚丽,自唐代中国迁移而至,樱花对日本而言,其意义早已超越了观赏层面,而成为日本文化的美学符号。因为感动于樱花令人屏息之美,而生发出“物哀”的审美意识,延伸为大和民族的一种文化特质。

能够提高人的情绪,缓和不安和失落,樱花是一种能带给人明快和幸福心情的花。疫情隔绝了人们赏花的脚步,让我们在美术经典中,感悟樱花的“花语”,感恩、珍惜当下。 ——编者

又到樱花季。还记得去年此时,我与几个画家朋友在京都淘书看展,一番“胡天野地”之后回国。那天拖着行李叫出租,转过街角,暖阳下,蓦然看见一棵孤零零不大的樱花树灿然怒放。这株小树我们几乎天天看见,浑不起眼。好比昨天的黄毛丫头,一夜之间就变成风姿绰约的大姑娘,心头自是一惊。走近她,抬头看去,恍若一块蓝色画布上多了一抹粉红色的油彩,顿时画风突变,原来京都的春天是由她说了算的。

不远处,一群衣着华贵和服的日本妇女,袅袅婀娜,依次排队上车,大概是集体出发前往某赏樱地,举办高雅聚会。附近是茶道一条街,表千家、里千家,还有茶道资料馆以及淡交社鳞次栉比。原来京都的樱花季已经悄然到来,城市也突然热闹起来了,我们在遗憾离开早了的同时,想到不久乌泱乌泱扑过来的游客,也安慰自己又躲过一“劫”。

生命珍贵,不管长短

在日本,樱花虽然也是从唐代的中国引进栽种,但不久就被尊为国花。樱花象征热烈、纯洁和高尚,更代表爱情和希望。每逢樱花季,已成为日本民众的大节日,渗透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更是文学艺术的重要主题。诗人松尾芭蕉有很多樱花的俳句,比如:“樱花浓灿如云,一瓣瓣的钟声,传自上野或者浅草?”钟声化身花瓣飞过来,那意象画面感十足,令人遐思陶醉。

说到樱花,让人想起日本很多画家笔下的樱花来。为此我还专门请教了日本方面的画家,他们说专门画樱花出名的画家似乎没有,但很多名家笔下的樱花都非常出色。这一点,倒是和中国画家一样,往往号称“梅王”“牡丹王”的,基本都不敢恭维。

正好春节前,上海博物馆的“沧海之虹——唐招提寺宝物展”开幕,为我们带来东山魁夷(1908-1999)的一批作品,是专门为唐招提寺的御影堂定制。他的画里既有日本的意思,也有欧洲的意思,还有中国的意思,但他能把这三种意思“润物细无声”地结合在一起,完全变成自己的意思,而且呈现出一种博大宁静的气象来,我觉得这正是东山魁夷最了不起的地方。

东山魁夷长相斯文,低调谦和,真是画如其人。他是风景画家,一生走遍日本的山山水水。在他的风景画中呈现出日本人的自然观和心灵审美,他说“对清澄的自然和朴素、认真的人生的感动,是我一生所要描绘的主题。”

东山笔下的樱花,同样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高华和纯净。比如他画过京都圆山公园里的“祗园的夜樱”,将盛开的樱花和满月的夜晚纪录在画面上,如梦如幻。这是非常难得的场景,既需要老天帮忙,不能阴天或下雨,也需要满月那天樱花正好盛开,还需要画家恰好在场,里面蕴涵了各种因缘际会,实属不易。东山魁夷也说,“在认为樱花是美的内心深处,一定会在无意识中感到相互的生命之珍贵,和在世上的短暂时间里能相会的欢喜。”

千山独行,不必相送

樱花的生命十分短暂,民谚有“樱花七日”之说,花开花落不过一周左右。旅日作家李长声说,“樱花像泼妇,哗地开了,又哗地落了。一开便满枝满树,落时如雨似雪,大量生产、大量消费,颇具大众性。”似乎对樱花有点大不敬,不过倒也形象,这里的“泼妇”,应该是中性词吧。

说起樱花的泼辣,不禁让我想起日本另一位画家,近年来被人大肆追捧的栋方志功(1903-1975)。他的作品,无论是版画还是水墨,单纯、古朴,大大咧咧,真倒像樱花一般直来直去哗啦啦的。

去年秋天,我恰巧在京都大谷大学的博物馆看到一个栋方志功的画展,但见花香满地、落英缤纷。作品看上去毫无技法可言,稚拙直白,信手一挥,满纸涂鸦的感觉,但你却会不由得被他的粗犷真率打动。栋方志功也画过很多樱花,比如《樱花大树图》《樱花的弘前城》等。他还有一个“花深处”系列,是以花卉为背景的美女“群芳谱”,姑娘一个个粉扑扑、肥嘟嘟,那青春写在脸上,吹弹欲破,绝对撕裂传统美人画套路,完全是浓油赤酱,大排档烧法,鲜掉你的眉毛。栋方志功长相憨厚,笑起来龇牙咧嘴,画画创作拼了命一样,透着一股狠劲。他的这种“无底线”画法,抛弃了所有画画的条条框框,亲切生动,很接地气。

行笔至此,油然想起已故旅欧画家丁雄泉(1928-2010),上海老克勒,自号“采花大盗”。他的英文名“Walasse Ting”,朋友背后都叫他“坏来西·丁”。丁老擅长用丙烯颜料在宣纸上泼彩挥洒,鲜花美人,艳丽耀眼,同样肆无忌惮。他是否画过樱花我不清楚,但我见过他的一张六尺整纸的直幅山水,纯水墨,印象深刻。自题:“千山独行,不必相送。夕阳西下,樱花满地。”也不落款,上面正中间直接盖上“采花大盗”巨印,那态度,放荡不羁,分明有“风流皇帝”的意思在。

有趣生命,不分贵贱

也是去年早春的京都之行,在梶川先生的画廊里见到熊谷守一(1880-1977)的一帧书法条幅,“人生无根蒂”,写得随意散澹,似乎漫不经心,却看得我心念大动。熊谷守一也是位怪咖艺术家,前两年有一部关于他的电影《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风行一时,由黑泽明御用男演员八十多岁的山崎努饰演熊谷,是枝裕和的缪斯女神树木希林饰演他的夫人。

这位怪咖画伯可是科班出身,本来也会画很规矩的西洋油画,功力深厚。但他晚年“自废武功”,画风突变,以看似普通的平涂技法胜擅,没有背景,只有简单的图案。画面同样稚拙天真。以至于在展览会上,昭和天皇看到他的作品,问周围的人是几岁孩子画的,弄得大家非常尴尬,不知如何回答。

据说熊谷先生在最后的三十年里,没有出过一次家门,堪称“天下第一老宅男”。每天他穿衣戴帽,和夫人郑重道别,“我出门啦”,其实只是到仅有三十坪的园子里发呆转悠。他日日和花鸟鱼虫等小生命为伴,俯下身去,细心观察它们的千姿百态,乐在其中。也许只有他会发现,蚂蚁走路是先迈左边第二条腿。所以熊谷画伯笔下的花花草草,虫鱼小鸟,虽然多是巴掌大的小画,虽然只是简单的平面图案,寥寥几笔,但竟然如此情趣盎然,令人怜爱。有趣的生命原来并无高低贵贱。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陶渊明诗),樱花乃至世间所有的繁花又何尝不是人生命运的写照。日本作家川端康成曾面对富士山上盛开的雪花般绚烂的樱花,由衷感叹道:

“如果说,一朵花很美,那么有时我就会不由自主地自语道: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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