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炜
纵观苏东坡的生活细节,会发现他是一个相当细腻耐烦的人。苏东坡对人对事,一旦沉入局部,总是极为用心。在具体的环节里,他从不给人恃才傲物、大而化之的感觉,更不是一目十行、不求甚解之人。比如他揣摸画作、琢磨造酒,甚至研究炼丹、研制精墨,专于烹饪和医药,都各有所得。他在诸多领域都足够精心专注,对事物辩证细微,总是花费极大的探究实践功夫。如为了考证“石钟山”称谓之来由,竟专门驾船于风高浪疾的江中实勘。如此聪颖过人者却能够亲力亲为,实在难得。
一般人看来凡有大才者皆不耐烦,这在苏东坡处却得到了纠正,我们会发现:真正的才能必来自工细和用心,还有常人畏惧的那些辛劳、那些巨量的劳动,这一切几乎没有什么例外。一个拥有非凡创造力的人往往也是动手能力极强的人。苏东坡一生喜欢设计和制造,凡事都要弄通细节,志趣广博,可以称为医药专家、建筑专家、水利专家、园艺专家、茶道专家和烹饪专家。
说到烹饪,人们自然会想到东坡肉、东坡鱼、东坡豆腐、东坡羹等。“常亲自煮猪头,灌血腈,作姜豉菜羹,宛有太安滋味。”(《与子安兄》)这是苏东坡写给家乡亲友的书信所言,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在医药方面,他留下了一部药方,让后人一直受惠。
人们有时候会觉得苏东坡的兴趣过于广泛,对吃喝小事有太多兴味,实际上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角落而已。品咂生活对他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与他文章的细密、思维的周备如出一辙。他常把一些生活心得转告文朋诗友,既兴味盎然又别有洞悉。在文字记录上,父亲苏洵和弟弟苏辙就没有这么斑驳陆离,他们虽然也受到了他的感染,但总不能像他一样多方尝试。我们有时候觉得这个人不仅兴趣广大,而且精力超人:为政之余、奔波途中,竟细咂滋味并形诸笔墨,记下了如此之多。一抹微云、一犁春雨、一地落英、一篓鱼蟹,一盘蒿笋、一瓯新茗,都能让他忘情地吟唱和记叙。也就是这些文字,更为具体地展现了当年的心思和行迹,使一个人活脱脱地站立起来,音容笑貌毕肖鲜活。的确,仅就细部的专注心和洞察力而言,他实在是远超常人。
如果一个人不能沉浸于人生的细节,缺乏这种能力,则一定没有出色的创造力,也难以抵御人生的艰辛和危难。我们观察苏东坡,发现他的忘我和乐天只是局部,是一个正在进行中的自足世界。他总是极认真地面对眼前物事,不但解决了一些棘手问题,而且可以由此进入无忧之境。他在拆解这些细节的时候产生了兴味,达到了物我统一、物我两忘的境界。实际生活中,生命细节无所不在,并由此而形成其纹理和质地。人文山水,更有友人和同僚之间、异性之间、常与玄之间,佛理与道理、美食与素淡、大腻与清苦等等,无不透露出生命内部的深层消息。
所有的奥妙都在细部,须得耐心才好。这作为一个道理,一般人往往易于理解,但进入实践时却不尽如此。人们更容易得过且过,失于小聪明,失于粗疏。在苏东坡这里一切恰好相反,他总是缘细部做起。由于他文字中记下的细节太多,这和我们所熟知的大多数人,也包括心思工细的某些文人,是有所不同的。我们可以看到,如果编出一部苏东坡形状图,会由诸多细节镶嵌起来,也正因如此,才显出了人生的别样丰实和可信。用它们来充实和衬托苏东坡的大事年表,可以成为最有趣的部分。
“床头枕驰道,双阙夜未央。车毂鸣枕中,客梦安得长。”这是苏东坡五十六岁时写给弟弟子由的《感旧诗》。一个人像他一样匆促转换人生的风景,一辈子搏于激流,还能留下那么多精细的记录,真是一个奇迹,也真是难得。他是一个善记善描、勤于动笔的人,所以才再现了那么多丰茂的日子。正像托尔斯泰所言:墨写的文字,斧头都砍不去。这些生命与岁月的图像永远不再消失。
我们常常感叹于时间之快、日月穿梭,不知不觉十年二十年即过,仿佛岁月了无痕迹。在苏东坡这里,化匆促为绵长,叠叠相加,细细记录。他一生所度过的生活,不再消散的日子,多于我们常人的十倍百倍,将区区六十余年的生命,用生动精确的再现,一次又一次地扩大和繁衍。他展现的是一个大生命、一条大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