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伟
海派就是“四海”,意味着包容五湖四海。
上海很小,地图上一粒,容不下湖与海,却有它们的余脉与蟹脚:苏州河源于太湖,黄浦江归于东海。老上海夸你:“朋友侬四海,吃价额!”忍不住跷起大拇指,顺势往脑勺后甩甩,再捶捶侬植胸毛的胸脯,这是老上海的“习惯动作口头禅”,又叫“腔势”!当然,这幅黄昏场景,属于工业时代的上海,九十年代,四海一词还常常挂在上海男人嘴角,就像八级钳工低头锉零件,嘴角一定斜叼半截香烟,这叫“腔调”。上海话里,海派与四海是同位语,互换而无歧义;双胞胎,不分彼此。江湖上叫四海,文化人叫海派。前者豪迈,后者文雅,缺口气的无力感。
鸦片战争后,上海成了贸易中心;甲午战争后,上海又成了工业中心。兵荒马乱,租界凭借特权成了避难所,各地难民蜂拥而至,填补了各行各业,上海被“五湖四海”包围。活在上海,如果不兼容五湖四海,你就无法出门,哪怕今天。
早晨去菜场买菜,往往是山东农民,临沂居多,种菜卖菜一条龙。
下班回家,出了地铁口,出租车亮着“空车”往往一闪而过,成了网约车,你在路边朝他微笑扬招,他连招呼都不回一个。这时摩托车、残疾车,环绕你,阳光灿烂地关注你。地铁旁拉客的,不是安徽口音的,也是与安徽帮沾亲带故的,否则进不了圈子。不坐安徽人的车,可能回不了家!
回到家,为你烧好饭菜的,可能不是你的上海籍夫人。住家阿姨钟点工往往也是外地人。没有外地人,家就不像家。今天很多上海人,在家说不了上海话,因为呆在你家时间最长的,不是你、配偶、小孩,而是住家阿姨。上海人家里,上海话反倒小众。有些恍惚。
到楼下买水果,小摊贩往往是江西人,连锁店往往是福建人,这两个省份,盛产水果,近水楼台。别小看卖水果的,侬做?必亏!因为水果易烂,所以进价很低,卖价很高,差价很大。卖水果等于做期货,永远心惊肉跳,绝对高风险。上海人有句话:“会卖水果了,啥生意都敢做。”1949年前最辉煌的华资企业就是南京路浙江路片区的四大百货店,碾压式地完胜上海滩的所有外资百货店,比如惠罗、福利、汇司。领衔的先施、永安的创始老板,都是卖水果的。
老上海有一张名片:大世界。里面都是各地戏曲曲艺:北京的京韵大鼓、山东的梨花大鼓;扬州评话、苏州评弹;滩簧有苏、锡、常,还有绍兴文戏、四明文戏,北方的武术、杂技、口技、相声。上海80%以上外地人,没有四海戏曲,就没有四海观众,就要破产关门。大世界就是五湖四海,创始的黄老板就是四海模子,做药、卖药、贴牌香烟、开游乐场,办银行、交易所,投资房地产、轮船航线,也开茶楼,甚至卖生煎,他的萝春阁茶楼的生煎上海滩“一只鼎”:剥下一层焦黄底版,刮辣松脆吃了,一团馅子肉石墩墩,用油纸裹起,回家炖个“菠菜粉丝肉圆汤”。经营品种:小到蚊子苍蝇,大到飞机大炮;营业范围:棺材不做、死人不碰,除此之外,一百样都带——牌里百搭,这就是海派风格。
再讲讲上海相声——滑稽戏,因为上海五方杂居,所以南腔北调。用宁波话翻译“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侯总(甬语:全部)叫花子团拢起来”,传神而噱。描述路边吵架,一口苏白:“倷亨、倷亨”,一截一截翻袖子、退一步翻一截,翻一截哼一句:“倷亨”,衬衫变背心了,还是不开打,磨洋工啊?山东人忒实在,等不及:“他奶奶滴!”一脱褂子,呸!呸!手心唾沫,摩拳擦掌:“砸挺了算完!”苏北人在旁做裁判:“啦狗怕啦狗(啦狗:哪个)”,宁波人赶紧劝架:“己个人(自己人)勿打己个人,要打就打东洋人”,一旁浙江东阳人急了。按下葫芦浮起瓢,一锅水算开了。
如果纯粹上海话,滑稽戏就不滑稽了,那才滑稽呢!海派文化之所以“四海”,是因为上海有五湖四海的全国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