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
我的少年时代是在东北一个只有五户人家的小山村度过的,能读到的书非常有限。除了偷偷翻看在公社当一般干部的爸爸的书箱——他不满意我看三国水浒等所谓旧书——只有同学和伙伴之间互借。后来实在无书可读了,就背北大中文系师生“为国庆十周年献礼”编的《汉语成语小词典》,就抄《四角号码字典》——《四角号码字典》是别人的,我发现词条和例句同我自己的《新华字典》有许多不同,于是两相对照,把《新华字典》所没有的一一摘抄下来。抄完一遍,嫌不工整,又抄一遍。上山打柴或下田干活回来,就一头扎在煤油灯下抄个没完。后来搞翻译或自己写东西,之所以词汇相对丰富些,喜欢用四字成语,肯定与此有关。不过当时可是完全没想到搞翻译什么的,也没想到考大学。那时候大学统统解体了,“上山下乡”,看书再多,学习再好,也不顶用。那是完全没有功利性的阅读,纯粹出于喜欢。所幸天道酬勤——几十年后,当年在小山村窗台柜角抄的词典、背的成语在我翻译《挪威的森林》时派上了用场!我真心以为,在漫长的人生中我们可能更多时候是在等待一个什么。一个机会,一个偶然,一次相逢或艳遇?说不清楚。
下面,让我把我小学五六年级和初中期间(1964~1968)主要读的书目给大家叨叨一遍。多数是从读书笔记和不完全的日记中抄录的,作者的名字或有或没有。顺序是按阅读时间顺序排列的。那既是我读过的书的背影,也是我自身的背影,同时未尝不是整整一代人的背影和一个时代的背影——《西游记》《英烈传》《说岳全传》《水浒传》《说唐》《千家诗》《新增广记》《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镜花缘》《三国演义》《苦菜花》《战斗的青春》《白求恩大夫》《憩园》《青年英雄的故事》《幸福》《吕梁英雄传》《迎春花》《儿女风尘记》《小小十年》《少年时代》《敌后武工队》《野火春风斗古城》《烈火金刚》《监狱里的斗争》《赤胆忠心》《洮河飞浪》《晋阳秋》《红旗谱》《草原奇兵》《红旗飘飘》《狼牙山五壮士》《苗家三兄弟》《青春之歌》《红岩》《虾球传》《十万个为什么》《创业史》《红日》《香飘四季》《草原烽火》《高玉宝》《平原枪声》《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人应该怎样度过自己的一生》《北极星》《花城》《毛主席诗词解释》《水浒后传》《普通一兵》《真正的人》《艳阳天》《欧阳海之歌》《红色交通线》《贵族之家》《红湖的秘密》《阳光灿烂照天山》。
尤其留在记忆中的,至少有这样三本书,一本是《千家诗》。这是我从同学手里借得而存心未还的一部真正的线装书,“上海大成书局印行”。当时,除了《毛主席诗词》,这是我手头唯一地道的旧体诗集。“云淡风清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知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而我那时正是少年,读起来更是心乐。诗集后面附录的“笠翁对韵”也让我痴迷至今:“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雷隐隐,雾蒙蒙,日下对天中,风高秋月白,雨霁晚霞红……”在学了外语的今天,我更加认定汉语乃世界语言方阵中当之无愧的仪仗队。
另一本是《监狱里的斗争》。这部长篇小说的作者已经忘记了,但主人公在国民党监狱中写的那首“明月千里忆伊人”则始终未能忘怀,几乎可以一字不差地脱口而出:“当年,在辽远的故乡,正值春夜未央。我们踏着明月的清光,沿着清溪的柳岸倘佯,绵绵倾诉各自的衷肠。春风卷起层层细浪,露水浸润薄薄的衣裳。年轻的姑娘,谊厚情长:鼓舞他万里飞翔,投身革命的沙场!”这首诗在乡间一个文学少年的心中激起过何等美妙而圣洁的遐思啊!也让我对革命者的爱情产生深深的向往之情。
还有一本是《北极星》。山东作家吴伯箫这本散文集是我仍可在书房中找出的当年爱不释手的几本书之一。作家出版社1963年出版,印数40000册,定价0.38元。纸泛黄了,书脊几乎剥落,扉页写有父亲的名字,里面让我用红蓝铅笔和钢笔画满了道道,还在每篇最后的空白处自作聪明地总结了“写作手法”,日期多是上初一的1966年1月。也的确是它教了我一些“写作手法”,不妨说,没有吴伯箫这本散文集,我今天未必这么愿意写散文——写的好不好另当别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