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7日 星期五
从冬笋到赶蓬笋 心仪经典(油画) 被套上的洞 幸福着,烦恼着 对面的镜像 各领风骚  唯美永恒
第19版:夜光杯 2021-01-29

各领风骚 唯美永恒

林少华

依我私见——偏见也好陋见也好浅见也罢——就某一点而言,日本文学有三个代表性作家:夏目漱石、川端康成、村上春树。漱石欣赏“中国美”,川端推崇“日本美”,村上强调文体美。

先看漱石与“中国美”。不言而喻,去年是抗疫的特殊年月。尤其上半年,网上办公、网上授课、网上讲座、网上开会。既是网上,那么只要能上网即可,地点不限。无分城乡,无分水陆,无分朝野。于是我乘机溜回老家乡下。一川清风,四野明月,鸟啼树端,蛙鸣水畔,花草拥径,瓜果满园,晨露朝晖,炊烟晚霞。虽非以草为枕,但终日与草为伴,“绿满窗前草不除”。如此这般,我想起了夏目漱石的名作《草枕》。随手翻看之间,倏然心生一念:翻看不如翻译。于是遥望南天,欣然命笔。

《草枕》以美文见长。开篇即美词丽句联翩而来:“役于理则头生棱角,溺于情则随波逐流,执于意则四面受敌,总之人世难以栖居。”难以栖居也要居,“白居易”断无可能。如何居呢?漱石开的处方是:美!审美,追求美,追求超越人情世故的“非人情”之美。而“非人情”之美的核心是“东洋趣味”。“东洋趣味”的核心是中国趣味——“中国美”。

例如目睹美女,主人公“我”想到的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坐于草地,想到的是楚辞“滋兰九畹、树蕙百畦”;泡温泉,想到的是“温泉水滑洗凝脂”;夜晚漫步寺院,记起的是宋代诗人晁补之的《新城游北山记》:“于时九月,天高露清,山空月明,仰视星斗皆光大,如适在人上……”

漱石认为西方诗歌的根本在于叙说人事、人世之情。因而,无论其诗意多么充沛,也时刻忘不了数点银两。“令人欣喜的是东洋诗歌从中解脱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情此景,说明在那一时刻彻底忘记这热不可耐的尘世。既非院墙那边有邻家姑娘窥看,又不是由于南山亲友当官。如此超然出世,心情上得以远离利害得失的万般辛劳。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寥寥二十字别立乾坤……”与此同时,漱石还通过画家“我”这一男主人公将日本、中国、西洋(和、汉、洋)在审美趣味上的差异加以比较:“大凡中国器物无不异乎寻常。无论如何都只能认为是古朴而有耐性之人发明的。注视之间,那恍惚忘我之处令人敬畏。日本则以投机取巧的态度制作美术品。西洋呢,大而精细,却怎么也去不掉庸俗气。”

如何,非我瞎说,漱石是最欣赏“中国美”吧?

相比之下,川端康成则更多时候推崇“日本美”。请看《雪国》描写主人公岛村坐在火车上往窗外看的开头一段:“镜底流移着夜色……尤其少女的脸庞正中亮起山野灯火的时候,岛村胸口几乎为这莫可言喻的美丽震颤不已……映在车窗玻璃镜中的少女轮廓的四周不断有夜景移动,使得少女脸庞也好像变得透明起来。至于是否真的透明,因为脸庞里面不断流移的夜色看上去从脸庞表面经过,以致无法捕捉确认的时机。”——美,如夜行火车窗玻璃上的影像,充满偶然性和不确定性,空灵、幽深、朦胧、虚无。引用川端康成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讲的结论:所谓日本美,即“同禅一脉相承的虚无”。可话又说回来,禅可是中国本土化的佛教并从中国传到日本的哟!

至于村上,他强调的更是带有“美国风味”的文体美,修辞美。他说文体就是一切。“我大体作为专业作家写了近四十年小说,可是若说自己迄今干了什么,那就是修炼文体,几乎仅此而已”。“我想用节奏好的文体创造抵达人的心灵的作品,这是我的志向。”恕我趁机自吹,读拙译村上,想必谁都不难感受村上文体的别具一格:作为日本人,他不同于任何一位本土同行;深受美国当代文学影响,却又有别于美国作家;就中译本而言,纵使译法再“归化”,也不至于被视为中文原创。若说我这个翻译匠迄今干了什么,同样是修炼文体,“几乎仅此而已”。

发人深省的是,在日本明治维新后全面“脱亚入欧”之际,夏目漱石欣赏构成“东洋趣味”核心的“中国美”;在战后美国文化汹涌登陆之时,川端康成推崇其来有自的“日本美”;在人们迷恋快餐文化的风潮中,村上春树字斟句酌地慢慢提炼文体美。是以各领风骚,横绝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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