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澄
过年的时候,表弟在家族微信群里发了一条信息说,外婆家的老房子终于要动迁了,要不要大家去拍照留念。外婆家的老房子从我大学毕业那会儿就说着要拆迁。多年过去,我出国又回国,结婚生子,老房子依然在,只是逐渐淹没在周遭鳞次栉比起来的高楼之间。
年初三,位于虹口区的外婆家。弄堂里面的住户早就陆续搬离,青砖灰瓦的石库门房子斑驳破败,却没有特别的脏乱。“在这里住了一辈子,走前也是要弄得清爽一点的。”听到有白发老人关照正在搬家的小辈们。
沿着狭长的弄堂一路走往纵深处。午后的阳光斜斜地从不高的砖墙后面照进来,有几株绿植从二楼的晒台边探出来随风一晃一晃地点着头,在灰白的水泥地面印出斑驳光影。在乌漆实心厚木上面有着铜制的小狮子,口中吐出铜环把手。推门之后就是一个天井,两侧是厢房,正面是客堂间。以前拥有这么一整栋石库门房子的定是大户人家。后来一个门洞里面住好几家人家,变成了七十二家房客。弄堂里面大部分的都不是严格意义上有一圈粗石条箍着门框的石库门,而是油漆斑驳的普通木门。推门进去是狭长的木楼梯,一楼是几家人共用的厨房。木楼梯下一般是用水泥砌成的水斗,几家人合用来洗衣洗菜。门关上后,光线昏暗。当年的女人们白天舍不得开灯的,就在昏暗逼仄的厨房里劳作着端出一家人的美味佳肴。
大部分住户搬走之后,依然开着门。弄堂里家家户户都认得,守望相助,之前夜不闭户、搬走了又何必关呢。记得之前我从学校回来,“伯伯孃孃”一路从弄堂口叫到外婆家门口。大部分人我脸熟但不记得姓什么。他们却说是看着我长大的,还记得我小时候被外婆抱着在弄堂口等妈妈下班,一双黑眼睛骨碌碌转着一点不怕生。每一扇门后都有一家人,一些故事。人去楼空,闭上眼睛,我似乎还是那个坐在窗口写作业的孩子,可以清楚听到邻居年轻小夫妻的笑声,父母对孩子的呵斥声,楼下有人大声分享着股市的小道消息。我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一阵清风穿过弄堂,带来黄昏各家各户的饭菜香。我托着下巴看夕阳慢慢没入弄堂的尽头。
17号红漆木门的半圆形门楣上雕刻着山茶花,如今断了些花枝显得破败,依然掩不住当年的考究。17号住着弄堂名人陆家姆妈。她家大女儿长相好看,是弄堂一朵花。她一心想着嫁往国外,不知不觉三十出头。陆家姆妈在弄堂里追着姑娘打,逼她赶紧找个人嫁掉,姑娘坚决不肯。最后如愿,嫁给一个老华侨做续弦。老华侨在旧金山唐人街开了一个裁缝铺子,家境殷实。陆家姑娘出国几年后回来,请了全家人去和平饭店吃酒席,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这可是了不得的奢侈。她走之后,弄堂里的几个小姐妹纷纷学她烫发描眉涂唇穿高跟鞋,还有悄悄让裁缝照着她的裙子式样做了一条无袖修身的连衣裙,气得一些正统的老爹们大骂被资本主义腐蚀了。不过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旧金山唐人街成了这条弄堂的住户们心中“花花世界”的代名词。那一年,我出国留学,外婆依依不舍地送到弄堂口,一路左邻右舍的恭喜和羡慕。老邻居说,小姑娘从小就看着有出息的,现在拿了奖学金去美国念书,以后可以带外婆去旧金山。外婆笑着寒暄,不会英文去做哑巴做聋子吗?邻居说,唐人街又不要说洋文的咯,陆家姆妈跟着女儿去了这些年不是很自在。最后的最后,外婆也没有去美国,她也不知道我住的纽约和旧金山隔着几千英里三个小时的时差。
弄堂曲折,是一个之字形。外婆家住21号,门虚掩着,我推门而入,沿着木楼梯走上二楼。木楼梯有些年久失修,每一格楼梯都特别窄,要小心翼翼侧着身子才不至于跌下去。女儿说,“妈,这个楼梯好危险啊。”我都快忘了小时候是如何和表弟表妹们在这楼梯上如蝴蝶般翻飞上下追逐玩耍,从来没有觉得一丝不妥。石库门老房子楼上没有厨卫设备,洗一个澡真是大费周章。外婆在老虎灶上烧开水,烧开一铜壶灌满两个热水瓶,沿着狭窄的木楼梯,将两只热水瓶一步一步拎上楼。然后,下楼继续烧水,灌热水瓶,再拎着两个热水瓶上楼,不知道她要上下跑几趟,才能完成全家人洗澡的大事。所幸晒台上接了水龙头,否则连冷水也要去楼下灌。
外婆家的晒台曾经是我美好的小世界。暑假里在晒台上支起一把躺椅,斜躺着看小说,我看的第一本金庸小说是《天龙八部》。夏天晚上在厢房里面热得睡不着,就着把躺椅睡在晒台上,仰头看着满天星光。我经年怀念着的外婆家的晒台,印象中很大,大得容下我年少时所有的天马行空。这次回去才蓦然发现,晒台其实破旧矮小。或许是我看了世界之后,心大了。晒台一角还留着外婆的石磨。过年时,外婆用石磨慢慢磨出来的黑洋酥做成好吃的宁波汤圆。那时候的时光就如细细密密流淌着的黑洋酥,不紧不慢,恰到好处。
我坐在外婆家的楼梯上,看到楼梯拐角处挂着的一面小圆镜。一段记忆突然清晰起来。
我看到外婆从楼下端着菜,一阶一阶走上来,在镜子面前顿了顿,把手里的碗放在楼梯上。歇息时,她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抿嘴一笑,有着少女的温柔。然后,她继续端着菜,往上走。看到坐在楼梯上的我,她招呼着,“囡囡,洗手,吃饭了!”那一瞬间,她从少女变成了外婆。此去经年,空镜子中只留着绵长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