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涛
“一本书是一个伤口”,齐奥朗说。
弋舟的非虚构作品《空巢》就是这样一本书,一本带着“伤口”的书。
农村、城市共21位老人,有各自不同的“伤”:惆怅、彷徨、焦虑、失落……他们被弋舟拣选出、沉潜为《空巢》的基调:孤独。这是被孤独包围的一群人,在经济、情感和疾病之间挣扎的一群人——空巢老人。作者努力摆脱空巢老人这个庞大概念的“压制”,在“微”中使那群模糊的身影清晰起来,“向每一个具体的、不能替换的‘个人’”致敬。
弋舟对这一既熟悉又陌生的群体做了具象化勾勒。说其熟悉,都知道他们是儿女不在身边的中老年人。有人会说他们不是活得挺好吗?有吃有喝的。也正因如此,在有吃有喝这一表象下,每一个老人的酸甜苦辣又是我们所陌生的。
《空巢》给了我们一次先行体验到老为何物的机会。老,并不只是头上的一缕白发,额上的几道皱纹,抑或腿脚不灵便了……而更是被边缘化、被漠视,以及心灵深处的无力、无奈、无助。
对于这些,我们未老者感觉是遥远的,如书里杨奶奶说:“人都是年轻的时候不想年老的事啊,就好像自己永远不会老一样,直到这一天来了,才知道这世上最苦莫过老来的孤单。”
《空巢》完全让老人讲述,作者只是如实记录与编辑整理。看似过于戏剧性甚至荒诞的事,却真实地发生着,并持续发生。“没办法,这是命,我就是我自己的克星”。从青海远嫁甘肃的奶奶如是说。他们认命,是对自己、家庭的负责,而不是简单的唯心的宿命想法。这是他们从坚强走向坚强的动力;还有一个支撑他们的就是对遥不可及的下一代的注目。
原大妈说:“有时候我这心里空的,空的,就想大哭一场,也不为个啥,为个啥的时候,我这辈子反倒没哭过。”一种刚强,一种有欲有求的刚强;也是一种柔软,一种无欲无求的柔软。他们用自己的方式维护生命之为生命的尊严。
自尊、自强、认命、一厢情愿给儿女做辩护……这种同质化不仅属于空巢老人,而且是几乎属于所有老人。
在我看来,21位老人的故事其实就是一个人的故事。它让我们有机会去真正走入老人的世界、老人的内心,看看TA到底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是以怎样的重量横压在他们身上心上的。
弋舟没有过多个人情感介入,甚至要控制这种介入。由那些略带隐性的谴责的口气、为儿女无怨无悔的情怀,以及因影响儿女生活而产生自责、歉疚的复杂心理混合成的老人,很难让我们随便去定义。弋舟在谈到如何做好的小说家时说,“最大地理解他人的愿望和最大地理解他人的能力”。其实对于普通人,也是如此。读到此书的读者同样需要这种同理心。
从文中受访者的肺腑之言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农村与城市的老人在养老认知上的差异,代际、观念、对养老院的态度等诸多层面的东西都在左右着他们。若将“空巢焦虑”的原因简单归于时代,草率。宏观上看更多是文化、伦理观念滞后与时代加速度等不适应的结果;微观上多是家庭矛盾(经济压力、成员情感、自我心理诉求等)调节不当所致。
若他们无可转变,无力转变,那么需要转变的是我们。在空巢老人眼里,近处“没有”亲人,或许是他们愿意与一位小说家或普通路人倾心而谈的原因,我们是他们“陌生”的亲人。记住他们其实就是记住了我们自己,因为我们终有老去的那一天。
书,写给还未老去的我们。作者用伤口缝合伤口;用伤口之痛唤醒伤口之痛;用伤口之伤抵御伤口之伤。这也是一个小小的窗口,让我们看到这样的种子如何生长。似乎结果是两条路,要么周而复始重蹈老一辈覆辙;要么把上一辈的孤独变成我们花园里滋养花朵的肥料。如诗人阿多尼斯所说“世界让我遍体鳞伤,/但伤口长出的却是翅膀”。类似作品的到来提请我们注意,即便习俗、文化、观念等一时无法改变或改善,但我们对老人,对家庭,对自身,可以更好更体贴,“有时候,太阳不能把你照亮,一支蜡烛却能照亮”,就是这样,爱与努力相互召唤,我们一起自幽暗、寂寞甚至看似不可能的境地静静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