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华诚
那年秋天在北京上学,跟鲁院的一班同学一起去鲁迅纪念馆。在先生手迹前驻足最久,那是先生写给许广平的信札——鲁迅先生的字是真好;在这一点上,读手迹就比读印刷体字多出很多味道,我甚至是一字字一行行地揣摩,感受到笔墨间的情意。在那里展出的信笺不多,然而从“广平兄”到“小刺猬”,我看到鲁迅细说自己喝酒吃饭的情形,一笔一画,都有深情,而且也从那些信笺上,显露出先生可爱纯真的一面。
后来我就在网上买了一本书,鲁迅与许广平的《两地书》原信手稿。虽然手稿不利于平顺地阅读,然而偶尔翻到一页,慢慢感受行文与笔迹,的确是很有意思的。我也由此相信,读信,是真的可以从笔墨间,读出对方的心意。
在给许广平的一封信里,鲁迅说,“天天寄同一名字的信,邮局的人会不会古怪?”其实,读他人的私信也很古怪。本来,我不喜欢去读人家的私信,尤其是情书——情话这种东西,都是当事人听了甘之如饴,而旁边的人听到会肉麻得掉一地鸡皮疙瘩的。何况人在恋爱的时候,浑身冒着傻气,说着神魂颠倒不着边际的话,行着东边日出西边雨的傻事。年轻时,自然我也写过几封情书的,想起来不免也会觉得脸红,自己都不忍细看,何况是被别人去看——简直是要了性命的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欲被人窥看,也没有窥看他人的欲望,便一直不曾深入去读过什么人的情书了。
民国时候,有所谓的“四大情书”,徐志摩给陆小曼的《爱眉小札》,朱湘给刘霓君的《海外寄霓君》,沈从文给张兆和的《湘行书简》,鲁迅与许广平的《两地书》。我不知道这“四大”是由哪方机构评定的,标准又是如何。然而这些情书中有的段落,却实在是已成为经典。
譬如沈从文曾写给张兆和,有一段话: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这一句,已经是人尽皆知,质朴而又饱含深情,令人感动。沈从文对张兆和的爱恋,从初始便热烈得不可收拾。他还写:“我的自卑,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下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渎了你的美丽。”喜欢一个人,都会觉得自己卑微极了,这种心思都是相通的,而沈从文爱着张兆和,把她当作顶礼膜拜的女神,这样地写来,我却依然觉得可爱——人都是凡胎肉身,喜欢一个人时,管你是怒目铁汉,还是温柔书生,都变回去作了孩子。
鲁迅在给许广平写信,称呼对方“小刺猬”,他要是知道有一天这些信会被人看见,我想先生该是不会写上去的吧?他看见猪在吃相思树叶,觉得猪不该吃,就去和猪搏斗——恋 爱 就 是 这 么好——不过,我却觉得这就是鲁迅先生,这才是真正的鲁迅呢。
前段时间,朱生豪的情书忽然在书店里热起来。我也顺势买了一本,同样是手稿珍藏本,上下两册。非为研究,也不会从头到尾读下来,只是为了抚摩、触摸书信上的笔迹与心意。
鲁迅在信里称呼许广平为“乖姑!小刺猬!”徐志摩给陆小曼写信,自己的落款是“你的欢畅了的摩摩”,朱生豪给宋清如写信,也是常有天马行空的称谓与落款。自己落款有“顶蠢顶丑顶无聊顶不好的家伙”“伤心的保罗”“快乐的亨利”“你的兄弟”“牛魔王”等等,简直算得更胜一筹。
许多年前,读王小波给李银河的情书,《爱你就像爱生命》,被其中很多话打动。比如这样一段,简直可以算是非常佳的散文——“你知道吗,郊外的一条大路认得我呢……你喜欢他的故事吗?”比起来,王小波的情书不算太缠绵吧,然而这样克制的文字背后,更是有无限的柔情。
说回到鲁迅,前不久我翻查资料,正好找到中国社会科学报2014年的一篇文章,说得很好。大概,认识一个真正的、“好玩的”鲁迅,他的情书也是功莫大焉:“难怪有人说鲁迅很好玩,因为他是个‘老孩子’,他是文化人类学者赫伊津哈笔下的‘游戏的人’,他是一个近乎于 席勒游戏理念中所谓‘完整的人’,他是先哲所说的大智慧者心灵状态宛若婴儿般的人。”
是的,在以往我们对于鲁迅先生的认知里,过于强调了先生内心的黑暗、痛苦、紧张与焦虑,强化了他作为一个“斗士”的形象。然而我们忽略了,文学与生活,都可能给他带来的愉悦与轻松。
康德说,“艺术是一种自由的游戏”。弗洛伊德说,“文学是一种精神的游戏”。那么,处于创作状态(尤其是在写情书时)的鲁迅,其内心的宇宙,一定是舒展、丰盈、自由、快乐的吧?
“艺术是自由的游戏。”此话甚好。我们在读着前人先贤们的情书,也是从最日常最凡俗的字里行间,去感受同样作为一个“人”的内心情感,而只有这样,才是贴合着对方的,才是跳出了枯燥单调的标签化的形象,还原其一个血肉丰满、有笑有泪的人物。
写到这里,我不免要感叹一声我们的遗憾了。在这个时代,我们已经不会再有情书了吧。无它,只因为信息传递实在太便捷了。便捷就有便捷的好,也有便捷的坏。坏处便是,信息没有迟滞,一句话就讲完了,一条信息又反馈回来;再也没有带着温度的笔墨,一行一行地刻写在纸页上,再也没有迟滞的不安与等待的焦灼,只有那一个一个冰冷的字符停留在屏幕上,屏幕关掉的时候,那些冰冷的代码就随之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