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药香

思不群

晚上一回到家，就闻到一股特殊的香味。我问妻子：“做什么好吃的？”妻子说还没开始做饭呢。“那是什么的味道？”我一边好奇地问，一边走进厨房，原来妻子在为我熬药，香气如丝线一般从罐里飘出来。妻子说：“前两天你还有点不习惯这药味，今天已经觉得香了？”妻子这么一说，我也不禁有点奇怪。

今年以来，右手隐隐作痛，前不久去看了医生，说是腱鞘炎。刚好一位朋友是中医药师，按照他给的方子，妻子去抓了两服药回来。药在罐子里不紧不慢地熬着，飘过来的中药味香中带苦，像走在秋天的山路上，两旁是大片的米米蒿。闻着这中药味，我忽然想起十岁那年的事。那年夏天，我从牛背上跌落下来，一只手腕骨折。父亲带我接好了骨头，又买了好几种西药，可我怎么也吃不下去，一次次和着水吐了出来。“那就只能吃中药了。”父亲说，又去抓了几服中药回来。但是等他把药煎好，我早就不知躲到哪去了，因为那浓浓的中药味让我不敢张口呼吸，躲避不及。后来乖乖吃了一个月的西药。中药在熬着，时间也在熬着，三十年的时光熬煮得比中药更浓稠，这一次我没有掉头而去。

数天来早晚各一次把手浸泡在中药里，慢慢地连手掌都染上了浅黄色，接着又渗进指甲缝。我有时想，会不会从手掌开始逐渐扩展到全身，都会脱去原来的颜色，成为草木之人？这些草药当初花红叶绿，在山林间，在田野里摇曳，在风雨中舒展，如今它们的生命都在我的身上得到延续。几天下来，我身上带上了一股淡淡的药香。这些草药的名字，桂枝、麻黄、紫苏、国红、蓝草，多像村里男男女女的名字，我领有其中的一个，本来就是它们中的一株。

那年从牛背跌落的一瞬间，我看见世界颠倒了过来，天空快速地旋转，晕眩带来一瞬间的惊慌。但我后来却慢慢习惯了，人的一生难免会跌落几次，就像我们总难免会落到疾病的手里，任它用疼痛、忍耐塑造我们。其实疾病是我们的远亲，年少时不认识，也不想认识。但时间让我们认下了这门亲戚，不时相互走动。我们生产了疾病，并非是疾病不约而至。如加缪所说，关键不在于治愈它，而在于要学会带着它一起生活，相安无事。

生活的药罐日日煎熬，在这罐中，我们不断折撅，又一次次痊愈。那些草木是疾病的营养，而我们体内散发的草木之香，挽住了一次次跌落的身体，让它在春风秋雨中浮泛、徜徉，挽着疾病在林中散步。这真是：尝尽苦味成甘味，熬到生时是熟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