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昌
母亲虚岁九十,老态但不龙钟。周六,或者周日的傍晚时分,在老家的场地上,靠近墙壁的地方,我们娘俩总有一段美好时光,一起望一眼西边的夕阳,看一眼脚下的光芒。然后各自拉过一把矮矮的座椅,离开一二米,轻轻坐下,就此娘俩就开始对坐,就开始了长长的对望。这样的望法,是真正的相望。我隐约感到:我看母亲面孔的时间少,母亲看我面孔时间多;我看母亲是正看,母亲看我是偷望。母亲看我的心境我是知道的,母亲九十了,还能有多少时间看儿子?所以,我们说了一段时间话以后,我自然是慢慢地闭眼,装出一副很倦很倦的样子,让母亲看个够。其实,这样的假装,母亲不想戳穿,她把它看作儿子的打盹与休息。
最近几个礼拜,我总要抽出一个中午时间,去菜场买点虾、买点鱼,然后到老家,先按喇叭,有意让母亲知道儿子来了。母亲听见了,迈开小步,笑眯眯地走了过来开门。我下车拿鱼虾进屋,母亲说,买了太多了。然后一起走进厨房间,开始烧菜。那时的母亲总是去菜园摘一把蔬菜,待我将荤菜烧好后,母亲上灶烧蔬菜。再一起端碗到饭桌上。长长的饭桌,母亲坐在北面,向南;我坐在南面,向北。娘俩看着热气腾腾的菜肴,拾起筷子,拿起饭碗,那个时候,娘俩就不断地对望,不断地请对方吃菜。整个过程大概半小时,我不知道,这期间我看了母亲几次,母亲看了我几次,反正很多,但都借着由头,比如请母亲吃鱼肚肉,夹虾给她等。饭后,回家了,还想着与母亲一起吃饭的样子,总觉得对望的气氛萦绕全身,珍稀,也很珍贵。
我想起了小时候的母子对望。
我读小学两年级时,经常肚皮痛。母亲觉得刮痧可以治好这病,但我怕刮痧,其实怕疼。有一次放学回家,一位与母亲相像的妇女哄我去仓库场。一到仓库场,四五个妇女像抓小鸡似的把我按在一张长凳上,将我的上衣剥下,然后两人按住我的脚,两人按住我的手,一人按住我的头。给我刮痧的不是我母亲,而是另外一个妇女。她刮痧的速度极快,力道很重。我痛得嗷嗷叫,她照旧刮,且越是犟越是刮,手势确实越来越重,半个小时后刮好了,放我下来,我跳下凳子就骂人,骂得很难听。到家后,我走到哪儿,母亲跟到哪儿。晚饭后,我开始做作业,母亲坐在桌子对面,对望着我,那眼光里闪着些许的不满,还有怨恨。我问母亲,你可以不看我吗?母亲说,不看,可以的,你得明天一早给姨娘们赔礼去。我确定母亲目光里藏着愤怒,藏着坚定,也藏着期待。我答应了。母亲给了我一个微笑。我看见了微笑,做作业,心思就相对集中了。
我读三年级时,学会了割草、喂猪、烧饭、养兔子。到了稻谷成熟时,我还有一个事情,就是赶麻雀。大热天,手里拿着比自己长四五倍的毛竹竿,要从稻田的这头赶到那头,手脚不停,小腿都跑疼了;嘴巴不停,喉咙都喊哑了。有一个傍晚,我正赶着麻雀,隐约看见远远的河上漂来一只小船,船头的那位妇女像是母亲,就是母亲,儿子的眼光不会错。母亲去医院半个月,是看病回来了。母亲像是看到了我,朝我挥挥手。我一边喊着妈一边向前奔跑,摔跤了,起来再跑,母亲望着我,喊慢点。我依旧快跑,见了上岸的母亲就扑过去。母亲一把抱住我,我把头深深地埋进母亲的怀里。那时候,只有杨柳垂泪拂面,只有晚霞流彩人间。母亲看了看我,用手擦去了我的眼泪,但母亲晶莹的泪水,我忘记替她擦一下了。
母亲两手搭在我的肩头,推开我,看着我说,汗衫碎了,娘晚上给你补。
汗衫的几个小洞洞在我后背上,母亲却看得清楚,我再次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