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舅舅

李澄香

最近，我突然想到了多年前上门的舅舅。

舅舅是突然出现在我家客堂间的。当时，我和哥哥正围着小凳子盯橄榄核玩，应着外婆的惊讶声，我见一个大高个子杵在我们面前。他开口就叫“姑姑”，不慌不忙地自我介绍着，可外婆毫无征兆地哭起来。外婆17岁嫁给了外公，离乡背井，如今大半辈子过去了，好不容易来了个娘家侄子，她的眼泪中有太多的复杂内容。外婆让我们叫舅舅，又忙不迭地拉住舅舅的手，唠唠叨叨说了无数、问了无数，舅舅也淌眼抹泪应答无数。

我记得外婆从搪瓷钵斗里舀出珍贵的糯米粉，注水，揉搓成一堆玻璃弹子大小的洁白圆子，放到铁锅里翻炒，待圆子起皮，各归各不相粘连，小心地浇一调羹食用油继续翻炒，直到圆子在锅铲下滴溜溜滑滚，再往锅里倒入化好的糖水，“嗞拉”一声，圆子变得晶莹剔透颗颗金黄，成了。外婆炒最好吃的糖圆招待她的侄子。

糖圆是贫困年代外婆能待客的最奢侈的点心了，我们平时是吃不到的，它却是每次上门的舅舅的专享。托他的福，我们这些小孩也能分到几颗解馋。就为这，我们跟外婆一样盼望舅舅常来。舅舅的肚子里藏着无数故事，舅舅还有个好处是给我们提供赖学方便。谁不想上学，第二天只需带上舅舅写的“头疼”“肚子痛”的请假条，就能名正言顺向老师交差。我爸早没了，妈闷头忙工作顾不上我们，舅舅让我们兄妹有了主心骨。特别是我大哥，体弱多病，是家里的宝贝，舅舅也特别偏心他。

舅舅在我家住了个把月，离开的前一天，舅舅说要带我大哥去西郊公园看狮子、老虎。大哥不无得意地向我们炫耀，他拿了（只有他有资格拿）爸爸留下的照相机交给舅舅，因为舅舅说要给他拍戴红领巾的照片。我们羡慕极了，一整天盼着他们快回来，介绍看狮子老虎的详情。一直盼到天黑，大哥独自回来了，沮丧得一塌糊涂。原来到了公园里舅舅说去买胶卷，让我哥在原地等，却再没见踪影。大哥的腿都快走断了也没找着舅舅，又累又饿又怕，千难万难回到家，边哭边扒拉下两碗饭，倒头睡着了。外婆却一夜没合眼，为舅舅留着门。

外婆每天都以为舅舅会拎着我们的皮箱，里面装着我们的新棉花胎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就在舅舅“失踪”的前几天，他告诉外婆能买到又大又厚的棉花胎和又好又便宜的牛皮箱子。我们家是多需要那些东西啊！外婆把多年省吃俭用攒下的私房钱全部交给了舅舅。

外婆从没提过究竟给了舅舅多少钱，但因为我家不富裕，那钱在当时算得上是我家的巨款了。一天，两名警察上门来调查“舅舅”在我家行骗的过程。也就是说舅舅是假的，他假冒了外婆家乡的亲戚之名……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外婆依然保持着留门的习惯，只是闭口不提“舅舅”二字。

这件事虽然过去了几十年，却是留在我们心中的痛，时时回味与告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