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美好

高明昌

前几天的一个早晨，天气还有点冷意，我去了江南路菜市场买菜，然后转身去了路口的地摊那边，我想从老爷爷、老奶奶那里买点青菜回去。我很早就习惯了这个做法，这也是爷爷在世时对我的要求。今日买哪一位的菜，还没有想好，就跨脚了，却听见十米开外一位几乎是蹲地而坐的老爷爷的喊声：前头有水啊。我一看，脚前一米左右，确实有一摊水。水与清灰的水泥地差不多颜色，我怨自己突然有了点色盲，朝老爷爷笑笑后向前走了。

我来到了一位老奶奶摊前，想撩开老奶奶用薄膜遮住的蔬菜，老奶奶疾快地伸出手，挡在我手的前头，轻声说，弟弟，湿的呀，我来弄。我缩回了手，不是怕湿手，而是想让老奶奶的那份爱得到呈现，也温暖我一下，我与奶奶就多些喜悦。老奶奶问，弟弟，你买多少分量？我说多点。老奶奶说，买两斤吧，明天再买。老奶奶自做主，给我称了两斤，然后将菜装袋后递给我。我真想说奶奶真好，但我没有说，说不出来。我已经没有奶奶几十年了，我愿意眼前的奶奶就是我奶奶。我愿意明天再来。买菜是一个开心连着一个快乐的幸福时光，心里就涌出一个感受：人间美好。

二十几年前的一个深秋，我到吴江八坼镇的石头村去。去这个村，需要乘三刻钟的水船。人在船上停，船在河面行，两边都是白亮的芦苇，越往里开芦苇越多，到后来就成了芦苇荡。我难得见到这样的景致，新奇、兴奋，侧身将一只手放进了水里，手心不时地舀起水来，用力过大了，水就溅湿了身旁一位青年的衣裳，我急着要向青年致歉，却看见了那张亲切、随和的脸，青年人说，没事的，我正想洗手呢。说完低头将手伸到了水里，双手对搓了四五下，一切顺达与安宁。我惊异了，感激之情充溢胸口，暗想，今后我也要做这样的事情。回望那青年，我看见他正看着芦苇，神情专注。那时的我等着下船，我要正式表达一下我的敬意。下船后，大家走散了，我人前人后地找，找不到，却看见一个人坚实的背影，像极了那个小青年，但我没有奔过去。此时的我认为我的致敬已经多余，因为像他这样的人，心胸、境界，已经装得下任何的意外，再找纯粹是安慰自己，自私了。我决定不找了，走了，但到今天，那个洗手的动作，那个亲切的神情，时不时地浮起、想起，想起就想再一次去趟八圻镇，也去一次石头村。

那个暑假，我在古华路上走着。路两边行道树的树杈相互交错，路面铺了一层碎影，看不见手脚的风轻拂着，像是母亲温柔的扇子风，清幽、清凉。不多时，迎面走来一位年轻的母亲，一碰面就说，您是高老师哇？我说是的。我想跟您合个影。我问为什么？她说，我女儿是育秀学校的学生，前天回来，告诉我她得到了一本您写的并签名的书，我要和您拍张照，我要让女儿看一下，我与您在一起。我有些愕然，想拒绝，但我很快理解了这位母亲的心思，一个作家的写书、出书，甚至合影以外的话题，对有的人说来一定有意思、有意义，特别对纯真的孩子。我同意了，咔嚓声过后，我以为做了一件好事，我们都期待孩子的未来是灿烂的，但灿烂需要一片阳光，阳光是母亲，以及母亲认可而找到的那些很微妙、很微小的事情。

人世间数不清的美好，有许多是别人创造的，只有懂得关照，阳光才普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