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朵
夏天,杨梅当令。挑上几颗,放在瓯窑青瓷盘中,美果小巧,赏心悦目之余,手指衔来,口中梅汁飞溅,那缠人的雨脚,或炙人的骄阳,都觉得可爱了。
温邑的茶山杨梅,在明代已有栽培。当地民谣还唱——“茶山杨梅雁荡酒,江心寺后凤尾鱼”。民谣是从历史深处吹来的风,遍及山川大地。风里的土产,植入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也化作离家游子乡愁的滋味。
作家琦君在《杨梅》中写道:“我乡的茶山杨梅,可以媲美于绍兴的萧山梅,色泽之美,更有过之。一颗颗又圆又大,红紫晶莹像闪光的变色宝石。母亲在大筐子里选出最好的给父亲和我吃,我是恨不得连人都钻进篓子里,把烂的也带核吞下。”母亲看她那副馋相,笑骂:“这样吃杨梅,给你招个茶山女婿吧!”琦君写故乡的杨梅,是抒发乡情,是思念双亲,是从那头飘到这头的一缕乡愁。
一方水土养人也养一方风物。茶山梅与别处杨梅还真不同。表面一粒粒叫泡头的,水润润,圆鼓鼓,红里透紫,柔软而晶莹。有趣的是,果蒂是一粒粉绿的肉珠,上面长着一根细长窈窕的绿色果柄,像一条可爱的小辫子。黄岩的东魁杨梅,果型粗大,泡头也粗糙些,甜度比茶山梅高些。两种相比,茶山梅似可爱的美少女,而东魁梅就似丰腴的美妇了。茶山梅一果三色,乡人昵称为“红盘绿蒂”。这四个字,就是一幅画。
丹青也爱画杨梅。宣纸上的红紫果,可看不可尝,却意韵更悠长。画三五颗杨梅果赏心有之,画大片杨梅林的却稀见。林曦明先生有一幅《杨梅红时》,画的就是杨梅林。梅树如大团大团的浓云,密叶间梅果点点凝朱。梅林深处,梅农正忙着采摘梅果。林中蜿蜒的小径上,梅农抬着满筐的杨梅穿过梅林而来。好一派梅乡活泼泼的丰收景象!
林曦明先生笔下的梅乡何尝不是乡愁?先生的故乡在温州。1925年,他出生在永嘉县乌牛镇西溪村。从小就随着从事民间美术的父亲行走四里八乡,画庙宇壁画,画戏台藻井,抬头,躬腰,执笔,孜孜于一笔一画,聚精于一花一草,对美术的热情和追求也由此萌芽生长。而农家日常的耕耘放牧,入眼的田园山水,都成了他的摹本,也成了他日后千变万化的底本。
先生有一幅《江南胜景》,画中的柑橘树拥河绵延,装满柑橘的舟子从河面上欸乃而来,河埠头则泊着三五只装满了柑橘的舟子,此情此景正是故乡“有林皆橘树”的景象。还有先生笔下那一树树的春日烟柳,透着故乡池上楼“园柳变鸣禽”的千古诗情。
画家内心深处的情感才是画家精神的风帆。简笔与浓墨间,绿柳、河荡、芦苇、桃红、村舍、舟子,如看诗不分明,意韵却如乡间的小路,如故乡的江流,悠长悠长的。人离开了故乡,故乡在笔下接续生长。《故乡》图中,那个群山环抱的村子,也成了世人心目中的故乡。
林曦明先生也把故乡贴身携带着,自号乌牛,擅长画牛。笔下的牛有回头望的,有闲步柳荫下的,有没于河中只露背脊的……牛是先生的故乡,是他自己,也是一种精神的隐喻。先生画江南,完成了对故乡的回望,对童年的反刍。先生也是那个牧童,以画笔放牧着自己浓浓的乡愁。
那日友人雅集,大家吃着杨梅之余,铺开宣纸画杨梅。此时,微信里蹦出在异域谋生的友人问候。我回,正在吃杨梅呢。他回了一个馋涎欲滴的表情和哭的表情。离乡在外的人,酸酸甜甜的杨梅,也是乡愁的滋味。
温州历来是梅乡。据记载,1933年,永嘉(今温州)杨梅产量达到7500多担,其中1350担销往上海。上世纪50年代去了上海的林曦明先生,定在黄浦江畔买过来自故乡的茶山梅。
何人不起故乡情呢?琦君在文末写道:“儿时那种吃杨梅的任性与欢乐,此生永不会再有了。”乡愁写进文字里,就永恒了。如林曦明先生笔下的江南,不仅是画家本人的,也是你的,我的,他的,大家的。
想着,这杨梅红了的时节,该思念东海一隅的故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