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朔梅
春熟登场的季节,正是小雀儿载飞载鸣的日子。
那些小雀,从瓦楞间,从茅草屋的檐下飞出来,落在电线上,树枝间,啾鸣不已。那声音是嫩嫩的,怯怯的。逮惯了鸟儿的孩童一瞧,知道是小雀。不仅因为身量小,还在于喙间的乳黄未蜕,尾巴也短短的,像个才总角的小丫头。孩童装着在篱笆间撒尿,其实在觊觎。
那多半是在大晴天,大气中弥漫着麦子、油菜成熟的乳香。雀儿的爸妈叽喳着上蹿下跳,可小雀们却不敢飞向田野,老半天呆在一个地方,不敢稍动。睁着不更事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陌生的世界。爸妈在旁边唠叨:那竹斑点是狗猫,头上戴大红花的是公鸡,没心没肺叫着的是鸭,直立行走的是人。特别要提防猫,还有那个撒尿的少年。它们正惦着你们。小雀一脸懵懂。
看着小雀的淡定,孩童没耐心装了,跺脚作追逐驱赶状。雀儿家族一哄而起飞向高枝。可总有几只胆小的,受惊后忘记打开翅膀,一错愕跌落草丛。这正中孩童下怀。追逐一番后,小雀成了俘虏。被系上一根线,拖到东拖到西成了玩偶。一不留神被猫叼走,只剩那线和一截脚踝。也有侥幸得脱者,拖着线儿缠在高枝上。爸妈见了,则不离不弃,一直陪伴,一直觅食喂养。别看小雀它小,可已有心性,不吃人的喂食。如果未能逃脱,宁肯被拖死饿死。对此,儿时的我,多有经历,以至于失去喂养的信心。
记得有一回掏得一窝小雀,五六只,羽毛未丰。因之前的经验,爷爷告诉我将笼子挂檐下,让其父母喂食。因为,记得爷爷养过小鹁鸪,居然养家,以至于放飞后晚上回来,还孵出几窝小鹁鸪。鹁鸪如鸽子,近人,喂食照吃,养家了还会落到你肩上“咕咕”作讨食状。若能如此,岂不是好?那窝小雀被其父母喂养着,也许是习惯,以至于我投放的食物也吃。久而久之,黄口褪净成黛黑色。经过一个夏天,其父母辛苦无比。否则,它们还可以繁殖好几窝小雀,就因为我,它们除了觅食,其余的时候就在旁,不仅是陪伴,还在做心理辅导。还不时用坚硬的喙,啄四周的鸟笼。里面的小雀也学着样儿,里应外合,直啄得喙上鲜血殷殷。
麦收后种的矮脚黄稻也该开镰了,远眺黄澄澄的稻谷,雀们显得焦躁不安。爷爷说,放了吧!它们会回来的。其实爷爷在骗我。笼子打开后,它们头也不回地扑棱出去:天空是如此高远,田野是那样的广阔。我期待它们晚上能回来,可并没有。不过它们还生活在周围,在远处瞧那个囚了它们一个季节的笼子。虽然它们的少年时代,在笼中失去了自由,然而,也有收获,那就是比一般的小雀要成熟得多。知道世界充满了危险。
我已认得那几只雀儿,它们其实也认得我。闲暇时,它们来到石榴树上,竹竿上,看着空荡荡的鸟笼,啾啾个没完。却不像鹁鸪,再也没有进去过,不要说在里面孵小鸟了。但它们就在你附近,保持着不即不离的距离,每天家长里短地唠叨着,过平常的日子。我对此心生敬意。俗话说:麻雀打雄,越小越凶。你别看它们小,它们敢于追打争食的鸽子,敢于对掏鸟窝的屁孩下粪蛋。有着为雀的尊严,不轻易依附于人。即便老死,也不让人见着。你见到过一只老死的麻雀吗?遇到灾祸或不随心的事,它们只纠结一阵,随后照样打斗、觅食。那不是健忘,而是有着开阔的胸怀,不打心里去。然而打心里去又能怎样?麻雀永远是麻雀。
夏日的傍晚,我驾车回老家。村口开阔的水泥路上,聚着上千只麻雀。一律的黄口,一律的总角。那都是才飞的小雀。怕碾着,我车速极慢。它们跳跃着,从一块田扑棱到另一块田,像春日里密密匝匝迁徙的小蛙。我曾在这条路边的丛林间,几次破坏捕鸟人的丝网,解救过被困的小雀。这里面,有没有当年我放生的小雀的后代呢?
忽想起那首《黄雀行》: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
而我真希望有一片干净的天空,供雀儿快乐成长,长成一只只虽卑微却又不乏心性的麻雀。作为一个物种,与人类平等地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