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孩
最早知道鲁迅是上了中学,从课文上先读到了《狂人日记》,然后是《故乡》《社戏》《一件小事》《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藤野先生》《孔乙己》《纪念刘和珍君》等。鲁迅先生的作品大都选自他的作品集《呐喊》《彷徨》《朝花夕拾》。我那时,还不知道这几部作品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意义有多重大深远。等上了高中,当我开始从事文学创作,才一点点体会鲁迅文章的思想深刻与表现手法。毫不掩饰地说,我从事文学创作,受影响最大的就是鲁迅、朱自清和冰心三位先生。
而我第一次见到鲁迅小说集《呐喊》和《彷徨》,不是在图书馆、书店,而是在北京郊区一个乡政府的仓库里。1986年11月,我由农场调到乡政府担任团委书记兼管宣传工作。彼时,郊区农村正在进行整党,每天会议不断,我负责出简报。好在工作不重,有闲我就到机关院里溜达,乡机关过去曾是一座张姓祠堂。
一天,我在祠堂的西南角,发现一个大门,正赶上有人从里边往外搬运大米。我便好奇地走了进去,发现这里边竟是一个大大的仓库。仓库虽然很大,但东西不是很多,主要是一些农具、粮食,更多的是化肥农药,到处是尘土、蜘蛛网,似乎很少有人打扫。在离化肥不远的地方,有几个斜倒的书架,书架上下胡乱地堆着几百册书,我走过去随便拿几本,将上边的灰尘拂去,惊奇地发现那居然是《契诃夫小说选》和鲁迅的小说集《呐喊》与《彷徨》。刹那间,我有些激动,想不到在这个几乎被人遗忘的角落,竟然还有这样的宝贝。激动之余,我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要把这些书全部搬运到距食堂不远的一间空房里,那是食堂师傅休息的地方(他们几乎也不怎么去)。于是,我找来一个也爱好文学的朋友,和我一起一车一车地从仓库里往书房里拉。待都收拾好了,看着那些不染灰尘的书籍,特别有成就感。几天后,党委书记在院子里碰到我,他问,你经过谁同意就把仓库里的书搬了出来,还弄了个书房?我听后一怔,说我看那些书和农药化肥堆在一起,有点可惜,就自己做主弄了个书房,其实那书房就是阅览室,谁都可以看,我愿意每天义务去管理。党委书记沉默了几秒,说,现在不是时候,一会儿你还是把书搬回仓库吧。党委书记说完,头也不回背着手走了。看着党委书记无情的背影,我的眼泪瞬间就噙满了眼眶,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委屈。我问自己,读书有错吗?无奈,我只得硬着头皮极不情愿地把那些夹带着化肥农药和霉味的书籍又一车一车地拉回到仓库。唯一留下的便是《呐喊》《彷徨》和《契诃夫小说选》。那一天,我看了鲁迅先生《呐喊》的自序,先生说,他当时的处境,仿佛这世界有个“铁屋子”,而我现在,就像是被困在了“铁屋子”里,若要冲出去,就得做一个“狂人”。四年后,党委书记被免职了,我也调回农场。但我一直没有当面问他当年的真实想法,也许那时的人们还是无法接受我这样的一个初来乍到的“狂人”吧。
《狂人日记》是鲁迅先生于1918年创作的中国现代第一篇白话文小说,发表在《新青年》月刊,后与《孔乙己》《风波》《阿Q正传》等14篇小说一起收入小说集《呐喊》。《呐喊》于1923年由北京新潮社出版,距今整整100年。鲁迅在1922年12月3日为《呐喊》的出版写了自序,即为《呐喊》一书的书名作了说明和阐释。这个序的意义,并不亚于这部小说集的意义。对此,很多专家都有详解。这本书当初给我的启示是我也想像先生那样办一本文学刊物或报纸。我在农场工作期间,曾先后办过《野风》《北方》和《通惠河》。后来,进城正式陆续调入了几家报刊工作,成了专业的报人,也算是圆了当初的梦想。
再有,就是看到先生在自序中说他有一段时间不停地往来于当铺和药房,他个子矮,每次到当铺站在高高的柜台前都比较吃力。更痛苦的是他到药房抓药,郎中总是给他开比较难抓的特殊药,譬如“原对的蟋蟀”“经霜三年的甘蔗”等等。如此折腾之后,父亲还是“终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看到此,我相信但凡自己或家人有过这样经历的人,都会唏嘘不已。近些年,我因生病,也是不断地跑医院,见各种名医大神,但不乏徒有虚名者。我曾对一位博导医生说,我不管您多大的名气,胸前别着多少支签字笔,身后站着多少研究生,发表多少论文,我只问您能否治好我的病?请原谅我这类似于“呐喊”的呐喊!谁让我是一个病人呢。
今年国庆后,老家的房子要装修。我把早些年的书籍、报刊清理了一下,不经意间看到了当年在乡政府仓库里存放的后被我私存的《呐喊》《彷徨》和《契诃夫小说选》,它们就像我久违多年的三个兄弟,我将它们举在面前用力地闻了闻,书香自然是没有的,化肥农药味也是没有的,我能体会到的只是我父亲的气息。2008年,村子拆迁搬到居民区,父亲知道我工作忙,便主动承担整理我的书籍、报刊和信件。这年夏季,他得了胃癌。父亲在楼房里只住了一年,第二年岁末,他就匆匆离我们而去。后来的日子,每当回家看到那一本本父亲用心整理过的书籍,我都忍不住要落泪。假如父亲地下有知,我一定会告诉他,今年是《呐喊》诞生100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