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权和妻子哈贝在方宅内合影留念
如今的方宅位置(橙色圈内)供图:文庙居委会
方权向记者介绍老宅曾经的构造
方家大宅院是座百年老宅,位于学西街19-25号(原属南市,现为黄浦区),建于1919年前后,占地面积约1.7亩,据传初为晚清官员宅邸。1921年,祖籍安徽休宁(历史上曾出了19名状元)方氏长子方敏甫将此宅收购。在老城厢长者的口中,这里是当年人尽皆知的“网红”地,除了方氏族人居住外,还曾被用作补习学校、劳动调配所、糖果作坊和青春羊毛衫厂等,如今东厢是文庙居委办公所在。
老宅见证了方氏族人百年间的沉浮。去年,伴随着黄浦区旧里改造的推进,方宅完成征收,与百年喧嚣作别,它所在的文庙附近老城厢,未来也即将一展新貌。
◆记者郭爽 文/摄
上海典质业巨头与方宅的故事
方宅最早为四进三院,大门敞开,轴线对称,层层深入。建筑主体为二层走马楼房,内院空间相对较小,但空间设置合理,有水井,做工用料都颇为讲究。二楼跑马回廊采用铸铁扶栏,室内皆贯通,铺设原木地板。早先从大门进入后,左侧为正门,供主人客人进出,从正门进入前天井后可到达大厅,再经中天井可到大客堂;右侧则是一条弄堂,通厨房、后门、偏房,供其他人出入,弄堂尽头可通至三层的大晒台、四层的观景小晒台,近可观文庙集市,远可望老城厢景致,当时在南市可谓是极佳的观景点。另外,在该宅院东侧另建有一石库门住宅,与东门相通,同为方家产业。
说起方宅首位房主方敏甫,据专研本地历史的自媒体“吴淞社”考据,方敏甫1869年生人,上海典质业巨头,典业公所董事,兼任裕泰、昌泰、宝泰三家典当行的股东和经理,又为永泰昌协记号股东。彼时的典质行业,劳资矛盾十分突出,方敏甫作为资方代表,同样没能置身事外。典质业职员为争取权益,于1927年初组建典质业职工会;同年4月,方敏甫与典业公所董事庞松舟、傅佐衡一行,试图另行组织典质业职员会,遭到职工会的强烈反对被迫中止。1930年12月18日,全市典质业职工开始总罢工。迫于多方压力,典业公会在12月21日派代表参与调解,劳资双方达成协议,全体职工分级加薪提高待遇。方敏甫未出席签字,由他人代笔。
曾为上海典质业巨头的方家,后来开始出租家宅,后辈也多以收租为营生。当时的承租者曾在此开设学校,其中包括上海女子中学、立信会计补习学校等。
1936年,方敏甫离世,终年67岁。
“八一三”淞沪会战爆发时,南市乱作一团,居民争相逃往租界避难,方宅里的学校等租户已撤离,方家也打算去租界,唯独方敏甫的妻子潘志英坚决不走。潘志英是苏州人,一口吴侬软语,曾是大家闺秀,漂亮谦和又热心,深受邻里敬重。潘志英一人留家护院,在方宅里一直坚持到抗战胜利那一天。此后,方家靠周转家中的物件度日,直到新中国成立,情况才有所好转。
1951年公私合营后,方家保留了10间住房,其余部分则尽数收归国有,分予新居民居住。“72家房客”搬进方宅,大门被拆除,二楼通堂也拆窗门改砌砖墙,以便分割、分配,晒台上的铸铁扶栏也被拆去。
岁月如梭。2022年,伴随黄浦区旧里改造的推进,方宅逐步完成征收,居民相继搬离,一楼仍为文庙居委的办公地点。
方家后人褪去“光环”归于平静
方权,方敏甫的孙子。从1947年出生在此,到2000年搬离,他在方家大宅院里整整住了53年,是方宅旧改的签字人之一。
方权的父亲方德松在家中排行老四,方德松即将成婚时,方敏甫病情加重,按当时家里的规矩,若方敏甫去世,3年内家里是不能办嫁娶之事的,于是祖母潘志英决定抢在这个当口让儿子先把媳妇娶了。方权的母亲葛邦琬娘家也是有产业的富户,嫁到方家时,因公公病危,只能从边门进入。谁知,刚操办好喜事,公公就离世了,方家紧接着办起丧事,这一度成为老城厢的大新闻。
方权出生前,葛邦琬已育5胎,但除大女儿外,其余都夭折了,“当时医疗条件有限,很难养育小孩,不是有钱就能包治百病的。”方权小时候听家里的长辈讲,祖母怕四儿子家“断后”,曾经擅作主张领养过一个男婴,葛邦琬得知后非常生气,拒绝照顾,老太太只好另外请人带。一年后,葛邦琬生下方权,老太太才请人抱走了之前的男婴。照族谱,方权是家中“懋”字辈的,本该叫“方懋根”,但葛邦琬不顾婆婆反对,坚持给这个儿子取名“方权”。“母亲是知识女性,毕业于清心女中(现上海市第八中学)。我的名字寄托了母亲的心愿:在这个大家庭里,人应该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方权说。
尽管婆媳的思想观念有分歧,但童年的方权深得母亲和祖母的双份宠爱,到中学毕业,一路顺风顺水。至今,方权还记得儿时祖母每天端坐在梳妆镜前,等着专门给她梳头的阿姨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用梳子沾上刨花水为她梳头,再把头发盘起来。逢年过节,祖母会带家中女眷做松糕,家里人特别喜欢吃她做的核桃豆沙糕,还会送一些给亲眷、朋友和邻居,热闹极了。方权还记得小时候在三楼晒台上看风景和在文庙附近划小船时的快乐:“当时的文庙就是一个公园,有河浜可以划船钓鱼;明伦堂里,经常有各种演出活动,我们这些小孩,总会想办法逃票混进去;尊经阁实际上是个图书馆,在里面可以看书看杂志。”每逢周末,文庙还会举办交谊舞会,堂姐常常会带方权和小伙伴去“轧闹猛”。
方权和妻子哈贝差一岁,两人是大同中学的同学。方权当时是方家同辈兄弟姐妹里唯一出去工作的“打工人”。在特殊的年代,妹妹“上山下乡”,方权在码头上当工人,哈贝在里弄生产组工作,年轻人总会找些借口互通书信:“那时我们两家离得很近,走走路只要10分钟,但是整整3年,我们一面都没见过,只是通信。”
1977年,方权和哈贝结婚了。方权绞尽脑汁,从工作的码头上的南通货船上搞到海货,婶婶负责烧菜,10块钱置办了一桌新婚酒席。“新房就是这里二楼一间24平方米的屋子,妈妈给了我一套红木家具。当时年轻人结婚时大多一间房子也没有,我们这个条件已经算很好了。”如今,方宅内仍可见画镜线和吊灯圆弧,外方内圆的廊柱雕花依然清晰,屋前地面也保留了部分最初的宽大石砖。
方权小时候,作为老城厢有名气的大家族,方家的事始终是文庙附近老城厢最流行的谈资之一,“抄家抄了整整3天”“拆下的楼梯扶手里都藏着金砖”……关于方家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总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坊间口口相传,很快就邻里尽知。“父母还是比较淡定的。”方权如今回想起来,父亲方德松似乎没有什么经商的运气,投资总是“逆潮流而动”——总是在打仗之前重金投入实业,开米行、包化妆品柜台,往往血本无归;去厦门进货时人都差点被扣在当地,全靠祖母疏通救回。几番打击过后,父亲选择去做会计,绝口不再提“创业”,靠着踏实聪颖,也在行业内做得声名鹊起,直到70岁才退休,“他实在是年纪大了,上下班挤不动公交车了。”
百年间,方家的“网红”光环褪去,卸下了“流量包袱”,留下的是平实与淡然交织的烟火气。方权说家里最热闹时,大宅里的左邻右舍来自五湖四海,谁家有困难,都会帮一把。灶台就在门前,各家“掌勺”边烧饭边聊家常。童年的方权和兄弟姐妹以及邻家的孩子们也早已“不分门第”,在大宅天井里、客堂间嘻嘻哈哈玩成一团,“躲猫猫”“过家家”,成天疯个不停……
2000年,早年下海经商的方权在他处购房,搬离了方宅,后来父母相继离世,他便很少再“回来看看”。方权的姐姐早年考取了北京的大学,成为著名的医药专家定居北京;妹妹已经离世,方家其他叔伯也早年去了广州、深圳等地,方权的女儿从事设计行业,他们一家和外甥朱宏恩便成了方家在上海为数不多的后人,这也让方家在旧改时几乎没有什么纠葛,顺利签字。
方权一边介绍,一边带着记者穿过弄堂,走进第四进的宅子里,想拍张照片。沿途一些住户房门敞开着,方权放慢脚步,端详两旁的窗和门,口中喃喃“这门好像是老早的”。儿时大家庭里兄弟姐妹的笑闹声仿佛又回荡在耳畔,似乎推开眼前这扇虚掩的斑驳木门,过去一切又浮现在眼前。
那是76岁的他永远无法忘怀的、关于“家”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