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淑玲
◆彭淑玲
我写的这本书叫《西乡风物》,说这本书之前,我想先说说我笔下的西乡。
西乡荡里的人
作家曹文轩先生接受采访时曾经说过,自己是盐城西乡人。我写的就是他说的江苏省盐城市的西乡,说具体点,就是盐城市亭湖区与建湖县的部分湖荡地区,与作家汪曾祺先生的家乡高邮属于同一方水土,苏北里下河平原。这个西乡不是行政区划的概念,因为以前县以下是自治,所以那么大的区域人们就会不自觉地再细分些,比如西乡、东乡、南乡等。
我们这里把水面大的地方叫荡,小时候经常去荡里玩,到水边摘野菱角,用竹勾子勾芡实果,拔芦苇的根吃。水面大的地方,荷藕、鱼虾的口味不一样。现在周边的人还喜欢跑到荡里买鱼虾、鸭蛋什么的。荡区的人会游泳、撑船、捞鱼摸虾,身体结实灵活。以前经常听到这样的对话:
哎,这个人是哪里的?
荡里的。
喔,荡里人野呢。
现在想想,这样的“野”是一种值得赞美的生命力。
泥土里的四季歌
我家在离县城20多里的一个小镇上有个老房子,家前屋后有一点可以种的菜地,在写这本书的前一年,每个星期天的下午只要有时间,我就与妈妈一起坐公交车到那种菜。我们用豆饼、杂草等肥田,同时种植土种与改良品种以比较口感。在这样的劳作和与公交车上人们的交谈中,我慢慢看见了认知上属于大道范畴的自然秩序,以及人们在劳作中对自然秩序的尊重,比如:“不冷不热,五谷不结”“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夏天的炎热与冬天的寒冷有大的道理在。有了这样的认识,人与自然才能更好地相处。
写《西乡风物》的过程,是我重新认识自己,发现生活情味的过程。这也是一个很享受的过程,边做,边走,边思,边写,我闻到了泥土里充足的地气,看到了四季轮回的生生不息,感受到了风吹过水面与稻田的不同。
我们这个地方最多的就是水,所以这本书我是按河韵、物事、美食、乡俗四个部分来写的,河韵是第一章。再往细里面分,又可以简化为两样东西,一个是风,一个是物,风包括民俗、地名、方言;物包括河流、村庄、菜园、树木、美食等。风与物合力组成了水乡平原的烟火生活。
《四季菜园》《庭院小景》《清野之气》《水八仙》《美田之法》《风味农家酱》等文章的主线是自然秩序,与土地打交道的人身上有一种自然的秩序。他们会习惯性地抬头看天上的月亮,今天是月半了,还是初几了,他们喜欢用农历记事,按着清明、谷雨这些节气来劳作生活。《美田之法》这个文章题目我是从《齐民要术》中借用的,原文是“凡美田之法,绿豆为上,小豆,胡麻次之”。读到美田二字的时候,内心是有感动的。过去祖祖辈辈肥田养地的方法,与今天的有机农业有相通的地方,一个农人种田的知识不亚于一个农校毕业的大学生,生活中听到“种田是简单的体力活,不需要知识”类似的言论时,总为一些人有限的认知而感到难过。
说自然秩序,我特别想说说农村的土酱。土酱不是一年四季随时可以做的,要等到梅雨时节,用梅雨期的潮湿让豆饼发霉,接下来就是用三伏天的大太阳晒,再经露水露,酱就成了,油亮油亮的,像膏一样,这是人类对自然秩序多么聪明的发现。现代工厂生产线上出来的酱比土酱的口味是差点的。以前家家做,像一道风景,没有人觉得麻烦与辛苦,而且每家每户还有很多农活,现在一提到做酱,大家第一反应就是做这个太麻烦了。生活的便利快捷让我们对生活失去了耐心,忘记了慢工才能出细活,好东西是要慢慢做出来的,生活也是要仔细地过的。
怎样应对“自然缺失症”
作家曹文轩与毕飞宇都在苏北的乡村长大,且分别居于大纵湖南北,在他们各自与大纵湖有关的纪录片中,提到了一个共同的人生经验,就是童年要与大自然在一起。我把他们的观点写进了《文学的大纵湖》这一篇。细想也是这样,我们的知识多是从自然中来,与自然的气息通了,人就饱满舒畅了。但在《乡音土语》这一篇,我是有点遗憾的,民间俗语中有很多智慧的语言我没细写,比如“箍紧必炸”“要得小孩子安、耐得三分饥和寒”等,这是从古到今一代一代中国人的生活常识,值得今天的人重新思考,现在的孩子被过度关注,大人累,孩子也累。
回顾是有意义的。盐城西乡的水多,历史上水灾也多,包括盐城西乡在内的苏北人闯上海,唱淮剧进上海,与频繁的水灾有一定关系。《岁时记》《面食》等篇中写的是西乡人对生活的情义,比如过年买年货,叫请年货;馊了的粥舍不得倒掉,发酵做成好吃的米饭饼;酱油、大蒜头、猪油等用开水冲成的汤取名神仙汤,物质困苦年代的讲究与乐观也是可以传承下来的。
乡土是一个大词,是我写这本书的最大感受,这也让我想到了另一个词——自然缺失症。柴米灶的菜饭锅巴、小时候味道的番茄黄瓜、空气里的稻花香、一望无际的绿色麦田,与高架、高铁、高楼,过度包装、不断消毒、追求速度的城市生活是两个方向,这也提醒着我们,跟随自然秩序,从朴实的乡土文明中学习生活,人生的感受也许会丰富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