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家唐德刚
侵华日军罪行照片
1945年,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资料图
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多部描绘全民血肉抗战的影视作品纷纷亮相。其中,申奥导演执导的电影《南京照相馆》票房截至8月下旬已破28亿元,豆瓣评分8.6分,成为今年暑期档首位爆款。这部电影取材于南京大屠杀期间日军真实罪证影像,引发大众强烈共鸣。历史上,屠杀的血腥并不止于南京城,而是从更广阔的沪宁线一路蔓延而来。著名历史学家唐德刚极重视他成长年代所经历的血泪抗战史,生前想写一本“抗战回忆录”,以个人的回忆为纲,写下他在抗战岁月中的见闻。可惜最后因病不能完成。但他曾通过搜集发掘中外史料和大屠杀幸存者的记录,为读者揭开南京大屠杀的来龙去脉。
以下内容节选自他的论文。
一般学者所研究的南京大屠杀,大多只强调“南京”二字,这就很容易使中外读者,尤其是专业以外的社会大众,产生一种错觉——似乎南京大屠杀只限于南京一城之内,南京之外日军就没有进行屠杀了,殊不知南京大屠杀其实是从上海开始的。日军从上海到南京这条路上,奸掠焚杀的暴行,其严重性,实不下于南京,还可能远在南京之上。再者,南京大屠杀之后,日军还在继续屠杀。我们要让世界知道,南京大屠杀只是发生在中国的Holocaust(大屠杀)的高潮之一,并不是Holocaust in China(发生在中国的大屠杀)的全部。西方学者,尤其是犹太裔学者,对发生在欧洲的Holocaust(大屠杀),写了几百部书,而我们对日军在华暴行的研究,至今仍不充分,我们历史学界在这方面的研究,实在还要继续努力。我这里探讨南京大屠杀为何是从上海之战开始的。
从撤退到溃退
敌我在上海作战期间,为什么就能搞起大屠杀呢?其原因便是中国军队于当年11月9日弃守上海时,不是一种有秩序的撤退,而是一种溃败。数十万大军,兵败如山倒的混乱溃退,就给予敌军一个猛追猛打、乘势围歼屠杀的机会了。这时中国军队未及运出的伤残战士即有十数万之众,他们被追击的敌军杀得一个不留。和他们同时被屠杀的,还有当地的平民和妇孺,那就更是不计其数,这其实就是南京大屠杀的序幕了。在我溃敌追的全方面、大包围的竞赛途中,中国军民妇孺被杀被奸的人数,以及如何被杀被奸,除日军和我方少数幸存者之外,几乎就别无见证之人了。
我们要知道,南京大屠杀之所以弄得举世皆知,实在是留在南京的一群欧美人士所揭发出来的。当年参加屠杀的日本兵,除极少数有良心、而今日又无惧于极右派暗杀威胁的老年退伍军人之外,至今仍守口如瓶。直至现在还有极右派在说,南京大屠杀是中国人虚构的。
杀人竞赛,不在南京
所以在日军当年从杭州湾和上海分三路对中国军队向南京作包围追击时,这个京沪杭三角地带就被它杀成一片血海,而外人不知也。请看那铁证如山的大屠杀文献上,最为人所知的所谓“杀人竞赛”,日本媒体上所报道的“百人斩”,便是在此时此地发生的。那两个杀人凶犯,向井敏明和野田毅(当时日方媒体亦写作野田岩)二少尉,当年被日本人崇拜为英雄人物的照片,即拍于11月29日占领之常州。显然的,这时他二人已经变成杀人的“英雄”了,新闻记者才替他们拍下照片。
杀人竞赛的最初新闻稿,则是12月5日发于句容,此时他二人已各杀89和78人之多。5天之后(12月10日)在紫金山麓,他二人的杀人记录,已增至105人和106人。如此推算,他二人大致每天要杀3至5人。杀一百人需20天,这样则他二人开始杀人竞赛,就不得迟过11月15日了。换言之,这两个刽子手是在日军攻占苏州(11月19日)之前就开始的。只举此一例,我们就可以肯定,南京大屠杀是从上海开始的(关于此次杀人竞赛在东京《日日新闻》12月13日报道的日文剪报和译文,见《铁证如山:日本军阀侵华罪恶实录》)。
天堂变成地狱
为吾人远在战时即已确知之事:日军于1937年12月13日攻陷南京之前,广阔的京沪杭三角地区(也是当年中国所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天堂地区——人口最密集、资产最丰富的地区)早已被它杀成一片血海,被杀被奸的人数甚或超过南京入城之后。日军在这地区所干的屠杀勾当,那时东京《日日新闻》的三位记者(浅海、光本和铃木)如不把这宗“刀劈百人赛”以他们的生花妙笔写成“捷报”传向东京,外界又何由得知?贤明的读者,您相信“刀劈百人”只是个孤立的事件吗?刀劈数十万人,奸杀数万妇女,竟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被蒙混过去了。对此,笔者实心有不甘也。对我们历史家来说,他们至少在历史上也蒙混不了。
其实南京城内的大屠杀,原亦神不知鬼不觉。不意却有《纽约时报》的记者德丁(F.Tillman Durdin),及上述拉贝、马骥(John G.M agee)、费齐(George A.Fitch,自取中文名曰费吴生)和贝茨(M iner Searle Bates,贝德士为误读)诸西人所目睹,始致腾喧报端,震惊世界也。
贝茨曾为近现代史家郭廷以教授的英文老师,战后返美,曾与笔者比邻而居十余年;亦哥伦比亚大学研究组(University Sem inar)中之同修也。郭老师在纽约时,我曾介绍他们白头师生在哥大重晤。
余识老友德丁伉俪亦逾40年。彼每为余言潜出南京之经过曰:“Driving over layers of dead bodies.”(车子从数层死尸上开过去)。其情其景深入魂梦,至老其惊恐之色未稍易也。在日军之严密封锁之下,没有他们的报道,那时有谁知道日军在南京的禽兽之行呢?事实上,“The Rape of Nanking”(南京大屠杀)一词,便是德丁所撰,由《纽约时报》首先揭发的。
他们这批欧美人士在日军破城之前,曾对日本人有所幻想:有谁知道,日本人竟是一群比魔鬼更魔鬼的魔鬼呢?这群欧美人士目睹日军之奸掳焚杀后,才成为“魔鬼控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