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里谈诗（六）

陈鹏举

诗是梦境。诗人是活在梦境里的人。这一点应该可以肯定。原先总说诗和酒有关，所谓“李白斗酒诗百篇”，其实是一种误会。古时候的酒，酒精度不高，喝醉的可能性不是很大。也就是喝多了，有些迷糊的感觉，有助于入梦而已。酒一定不是诗人写诗的密钥。主要成就诗和诗人的，只能是梦境。

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杜牧的“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李商隐的“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王昌龄的“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哪一句写的不是梦境，或者说哪一句不似梦中所得？

李白写庐山瀑布，说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大家去看了，都认为不是这回事。瀑布很小，是否李白那时候大呢？即使大，也不至于银河的模样吧？说是李白用了夸张手法，这说法哪像是在说诗？诗人写诗会想到手法吗？从来不会。

诗人写诗，是在人生和万象之间寻找一种美的关联。这种关联只有在梦境里，才可能完美。李白在庐山看到瀑布，他突然就入梦了。他在他的梦境里，看见好大好大的瀑布，感觉就像银河落了下来。李白是天人，他感觉瀑布一定和银河有关，就像他写黄河，就会写“黄河之水天上来”一样。到过壶口的人，同样知道黄河不如诗来得壮观。但几乎没人质疑李白的这句诗。因为黄河是母亲河，人人都愿意相信“黄河之水天上来”。

有所思，有所梦。梦境的美在于，它来自经验里的人事、情景，又把这些人事、情景重组了，一切美不胜收。李白没走过蜀道，而就是他写了《蜀道难》，而就是这篇《蜀道难》，让他一时间名满长安。那时候是诗的年代，长安的诗人好多，长安就在梦境里。

杜甫是伟大的诗人，他一生活在自己的梦境里。他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每一句都是经验里有的，只是在梦境才可能一字不差地出现。他的《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是唐人写得最好的一首七律。他登上了白帝城外的高台，他笔下所写的，是一个老病潦倒的诗人，梦想中依然不朽的山河。杜甫最伟大的诗篇是他的《秋兴八首》。《秋兴八首》，是诗人和诗留给了后世的伟大梦境。家国人天，顺遂艰苦，在杜甫的梦境里，深情著白，气象万千。杜甫之后，这种梦想的力量，诗的力量，几乎不再见到了。

说到诗是梦境，还要提一下李贺。他一直活在梦里，活了二十七年。他的诗，几乎全是梦话。“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随手录上几句，就跌入他的美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