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锦江
《愚园路》因为书籍、纪录片和市民的自发众筹写作热潮,知名度无异拉升了八拍,甚至被称为“网红路”,越来越多的新媒体和自媒体关注着这条路的一举一动,大量的文章诉说着这条路的前世今身。这是好事。其间有许多新的发现,但作为一个自己也未必能完全幸免的愚园路研究者,我还是有必要指出其中许多明显的谬误和讹传。
首先是关于“愚园”和“愚园”的创立者。网上有一段流传和引用甚广的文字:
上世纪初,一位在上海滩被称作“富甲王侯”的商人,在静安寺附近兴建了一座私家花园宅第,名为“愚斋”,愚园路从此得名。
此段文字不知始作俑者是谁,但有两个谬误,一是说未点名的“富甲王侯”的商人建了“愚斋”,导致常有人将盛宣怀(别署愚斋)在静安寺路上所建的“愚斋义庄”误为“愚园”,并由此得出“愚园路从此得名”的错误结论。二是由此文字带出了另一位清末著名商人徐润,认为“愚园”原名“愚斋”,为徐润所建并居。可能因徐润别号愚斋,且也确实曾于1909年至1911年间在珠海北岭村建有愚园之误。从现有史料看,“愚园”并没有“愚斋”的别称,故愚园路得名“愚斋”之说也就无从谈起。这一关于愚园路的最基础的信息如若不加更正,任其谬种流传,实为不堪。至于说“愚园”另有所址则更为无稽之谈,因为各个年代的地图所标“愚园”旧址都很明确。
二是网上流文说愚园路749弄曾住过国民党的宣传部长张道藩,于是大量文章就此演绎张道藩和徐悲鸿前妻蒋碧微后来的那段传奇爱情故事,倒也为愚园路平添了一份浪漫情调。但根据史料考辨,我怀疑张道藩为张定璠所误,此人1927年兼任过上海特别市市长的军人张定璠,非彼文人出身曾任国民党宣传部长的张道藩,虽然写张道藩曾居此弄的文章很多,但都未标明出处和居住此弄的些微证据,所以我很怀疑是因名字接近而以讹传讹,致使我在《愚园路上》一书中也不能幸免,直至找到当年《申报》上的一段报道,方有此辨,并在以后出版的《愚园路》和纪念版中作了更正。据1939年2月28日《申报》题为《愚园路张定璠住宅·突被日宪兵封闭·守屋仆人已被驱逐》报道载:“愚园路七四九弄二十三号房屋,原为前上海特别市长张定璠氏之住宅,战事以后,张氏眷属,均迁居桂林,仅留仆人一名在内守屋,距于前日上午,忽来日本武装宪兵数名,乘汽车直达门前,破扉而入,大肆搜查,旋即将守屋之仆人,加以驱逐,并将房屋锁闭,粘贴封条,禁止任何人出入,此事殆与前交通部长王伯群住宅被封,如出一辙,该处赌窟林立,日方觊觎此屋,企图辟为俱乐部,为时已久,原非一日。”至少,张定璠居749弄23号有此当时文献为证。《申报》奉行“史家办报”之则,应可采信。虽不能定论张道藩未住过此弄,但我很希望传说者能拿出哪怕是间接一些的文献证据来,以对愚园路浪漫遐想故事有所证实。
三是陈定山先生《春申旧闻录》等三册是记述上海滩旧闻的掌故书,颇脍炙人口,但翻阅《春申续闻》至“愚园路上的凶宅”一章,则大感不妙。陈先生头头是道说:
民二十年,我庐山回来,在愚园路找到一所房子,极有花木之胜。徐来的“残春”,和六指翁(任衿苹)的“新人家庭”,都借我住宅,拍过外景。但我从华龙别业搬过去的时候,亲友一致劝我“勿搬”,因为这条一一三六弄只有三个门牌,三座大宅,却都是凶宅。
弄口一宅是王伯群住的房子,一搬进去,就跌死了他的太太保志宁,我住的一宅弄内五十九号,则更是神出鬼没。……王伯群先生也劝我们不要搬进去,据说这三宅大门(注:还有一宅指六十号)都是白虎开口,犯了恶
毒。
读之令人哑然失笑。关于王伯群住宅,一说1931年开建,1934年完工。汤涛先生所编著《人生事 总堪伤—海上名媛保志宁回忆录》第八节“愚园路1136弄31号新宅”中,1999年方于纽约长岛仙逝的保志宁女士自己回忆道:
(1932年)9月底,愚园路住宅已告落成。伯群先生和我早已买好各室的家具、窗帘、地毯及各种应用物件。伯群先生的大姊文碧替我等看好了中国旧历吉日,我们于十月三日正式迁入。
由此可见陈定山先生所叙的荒唐之处,一是他所叙的民二十年(1931年),王伯群住宅尚未建成(据保志宁自叙1933年10月他们方才搬入),何来他和王伯群先生在此处的交往;二则说“一搬进去,就跌死了他的太太保志宁”,折人阳寿。保志宁活得好好的,1988年还专门到31号故居前留影,有照为证,陈先生说自己家里闹鬼,此处叙述倒真是有些见鬼了。玩笑开大了点,用上海话说,叫吹牛皮不打草稿,豁边了。用现代的时髦语言说就是脑洞开大了点。其到底是否如其文所述住过1136弄59号,还是听人转述说事(序中所言,陈先生许多文章有此之嫌),代入感梦游了一下,也未为可知,关于1136弄住宅曾为汪伪政权魔窟,闹鬼的事当时报纸登得不少,陈先生信手拈来,添油加醋,援笔成掌故也是有可能的,但两处硬伤,使此段断然信不得,姑妄当戏说听之吧。
四为徐志摩夫妇常去百乐门跳舞说。百乐门1933年建成,徐志摩1931年飞机失事去世,时间上错位,明显有误,除非徐志摩跳舞的百乐门另有所在(有此一说),非现在尚在的百乐门舞厅,但就教于上海史专家,遍寻无着,盼有以教我。
五为753弄洛公馆为洛克菲勒家族所建,现代设计之父沙利文设计之说(洛公馆已标上地图,我的书中虽标明传说,也引用了此说),则一直找不到确凿证据,最近正和一群同好一起从中英文资料和原始档案中检索线索,当另文详述。也盼有知情者提供线索。
至于说蝶邨(641弄)因胡蝶而来(据1935年6月7日《电声电影周刊》报道:胡蝶曾寓居于此,但史料尚不充分,倒是另一明星徐来居此较为确凿),兰畹(488弄)得之梅兰芳的剧团。尤其后者,空穴来风未有一点证据,可能是想象所得,神话传说美则美矣,惜巫山云雨,一枕黄粱。或如莫言先生所言:欲兴旅游,一则造景,二则造谣。亦不知莫言先生真说过此话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