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旭
记不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各地为了扩大对本地山川人文的宣传,时常邀请和组织文化人的采风,我蒙不弃,也曾多次忝列其中。每次我最为专注也最为兴奋的是可以由此饱览各地的自然风貌。
这种对大自然的喜好,首先是源于天生的性情,其次是受到传统的影响。
晋、宋之际的诗人兴起了山水诗、田园诗的写作,代表性的作家就是大名鼎鼎的陶渊明与谢灵运。有论者认为,中国人此时才开始真正意识到自然美。近代美学家就说“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而事实上,中国古人对自然美的发现要早得多:“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庄子·知北游》),以至于要“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天下》)。
人们对自然美的发现,固然因为“自然之美”是一种客观存在,但人们所以发现并加以描述,却是一种精神创造活动。只有与人的精神因素结合起来,自然之美才能显示为对于人有意义的“美”。
中国汉代以后,独尊儒术,强调秩序和道德,在此前提下给出了生命的意义。但因其现世性和实用性的特点,难以保持相对的超脱。正因此,自然以它永远具有的无限可能,化生万物却始终保持自身的虚静,不因世间的变化而发生任何改变的品性,以及由此衍生的精神意义,成为人们摆脱俗世的成败毁誉羁绊的一种寄托或至少是一种慰藉。
崇尚和热爱自然,就是崇尚和热爱自然本身,崇尚和热爱自然所固有的无处不在的美好和情趣。
人多有慕名趋名心理。因而凡名山名川名景名胜名石名树,人们便趋之若鹜,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呼朋引类,扶老携幼,摩肩接踵,往来如织。由此有了“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的说法。
如果仅仅是为了极言泰山、黄山之胜,没什么不可以。如果真以为从此无岳可朝,无山可看,恐怕就未必见得。
陶渊明“悠然见南山”,其心悠然,其身却并不在南山;李白的《独坐敬亭山》,后人赞之极具“独坐”之神韵,而敬亭山则不过是宣城外一座寻常峰峦,有名的只是六朝以来的江南名郡宣州;写了前后《赤壁赋》的苏东坡,在一个极平凡的月夜游了一座极平凡的寺庙,同样留下传颂千古的《记承天寺夜游》;欧阳修“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其山水除因东晋琅琊王司马睿避难而小有名气外,并不是特别的名胜。
自然形胜的奥妙无可穷尽:“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何其高远;“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何其壮阔;江南秀丽,塞北苍茫;皇宫巍峨,村落淡远。孔子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此中玄机,在于非止于目之所接,乃归于心之所得。因为人与人之间的种种不同,面对同样的景观,各人的感受完全可以是大异其趣的。
曾在火车上见到一位来自塞外戈壁的旅游者,花了巨资专程来南方度假,并不寻访名胜,而是一味地晓行夜宿乘车坐船,他需要的只是这满世界的草与树的绿色,水与雾的湿润;平生但得机遇,能够北上南下东奔西走,甚至远涉重洋,历览五洲,自然是人生一大快事;然而,三五友人,浮生但得半日闲,相邀于所居既久的城市郊外,或疏林或荒湖,置几碟小菜,举几盏薄酒,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其兴不也足以使人不知东方之既白么?
法国近代作家卢梭说:“只有一本书是打开在大家眼前的,那就是自然的书;正是在这本著作中我学会了怎样崇奉它的作者。”(《爱弥儿》)卢梭所谓的“作者”是指上帝,而我以为所谓“上帝”不过是人的精神世界。在这一点上,中国的王羲之早有意义相似的表述:“仰望碧天际,俯瞰绿水滨。寥朗无厓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兰亭诗》)这是说:当我们凝视着辽阔而明朗的世界时,真理就自然地呈现在面前,我们能够感受到一切存在之物都蒙受着造化的恩惠。
古人正是试图通过自然去体悟宇宙本体,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由此赋予了自然以特殊的价值:亲近自然的生活,代表了对俗世荣辱与利益的超越,代表了从容的、自如的、更富于诗意的生命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