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国能
我和马悦然老师仅有数面之缘,那是在2013年,他接受了台湾师大礼聘,成为讲座教授之后的事。他有许多精彩的讲座,结束后也和我们谈笑风生,但我大多数是听着,觉得十分智慧、有风采。后来我常通过他的夫人陈文芬女士,用电子邮件向他请教一些问题,有一回,问他“pailü”(排律)是什么?他解释之余,知道我的研究近况,便投递来许多人名、著作,建议这些欧洲汉学家的研究可以参考,这些有趣的信息让我百无聊赖的研究工作,好像一下有了许多新的契机。
马教授是瑞典学院院士、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世界汉学巨擘,那些辉煌的成就已无需多言,但对于学问,他永远是那么亲和,那么慷慨。2014年开始,马老师多次于师大设帐讲学,在台湾留下了美丽而可贵的学术因缘,几乎将他的治学心得,在垂暮之际全部奉献给台湾学子。
我记得2014年春天,马教授在师大进行了两场有关汉语语法、语音的演讲,这个预期将是非常专业的题目,在马教授幽默的语言中,汉语撒豆成兵,马教授忽而模拟庄子和惠施的辩论,忽而扮演《左传》中楚王与伯州犁讨论军情行动的对话,惟妙惟肖,严肃的古籍成了春天初放的蓓蕾,我所熟悉的汉语,竟是如此多娇?
2016年,马教授最后一次来台,为我们带来他最初学习汉语的契机,讨论《老子》,题为《道可道非常道:对古代汉语语法一些领会》,他说在1946年时,他阅读了英文、法文和德文版的《道德经》,发现内涵多有落差,于是决定自己学习汉文,自己读懂《道德经》。这次的演讲回顾了他一生对中国古籍、对汉语的幽深体会,庄严玄奥,不可方物。
每次马老师来,我都说要请他吃小面馆,但总没有如愿。
尔后马教授健康不佳,不再能远行。有时我会通过网络向他请益一些学术问题,他知道我在做洪业的杜诗学研究,非常支持,他说洪业是“很大的学者”,值得研究,也提醒我David Hawkes也是重要的杜甫专家,不可忽略。马悦然老师亲切和蔼,学问以外,他也教我怎么当一个好老师。有一回吃饭,他说他曾有一个老学生,一心向学遭遇同学流言,说他以前当嬉皮吸过大麻,不太正派。他怀着可能被老师逐出门墙的无奈去跟老师“自首”时,马老师对他说:“你这算什么呢……”该生始觉安稳,专心治学,后来果然出众。在这些小故事里,真正认识到一种为人师的体谅和宽容是多么可贵,也才看见一个顽皮、天真、自在与博大的大师形象,以及他心里面对学生、对学术那种深远的爱。
马师母告诉我:马老师珍惜最后在书桌前奋斗的时光,努力读书,孜孜不倦地翻译《庄子》。马院士自是学人的典范,但我更觉得他是一位真正具长者风的大师,他曾说他很喜欢辛弃疾,我觉得那种洒脱的确很像,“味无味处求吾乐”,我很想问他,对他来说,中文古籍或汉语中的滋味究竟是什么呢?
可惜大师已于2019年10月17日辞世,高龄九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