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自荣
去年金秋十月,我们这帮上戏66届生活在上海的老同学有个聚会。这一晚,一位特殊来宾的践约,尤令我们兴奋。他就是曾经带了我们四年的授课老师——李志舆。
我们的李老师非常“知识分子”,内敛而长于思索。表述的想法都经过深思熟虑、仔细推敲,一字一句从他嘴里缓缓流出,令你记忆深刻。这一点倒颇像他的指导老师——朱端钧和田稼。也是因为这个,他烟抽得很凶,想改也改不掉。不过,在课堂上看着他皱着眉,手上一支烟的神态,还是挺有男人味儿的。他也不常笑。但一笑起来,满脸的褶子,似阳光灿烂。那时候,大家最在乎的自然是表演课上小品作业,老师下评语,好比法官宣判那样。每每当他垂下眼睛陷入沉思之际,那一两分钟的震慑力,会令个别天不怕地不怕的女生也有几分敬畏,尽管李老师作评语时,心平气和,从不表现出激烈的言词和神情。
老师身上焕发的才气是实实在在把我们都征服了的。毫无疑问,他崇尚和承继的是斯坦尼拉夫斯基的表演体系。我感受特别深刻的是,李老师总是强调,演员要重交流、重感受,要时时刻刻真想真听真行动,不要去表演,而是要生活在舞台上,体验和完全融入角色。这种朴朴实实的境界,实在又是最难达到的境界啊!于是,李老师也就很不屑和反感那种表演中的匠气、刻板假门儿假事儿、不走心。我们在晚宴席间也会涉及到现时某一些演员的作为。李老师也发表自己的见解,虽只是谈笑般三言两语,即刻会引起我们的共鸣,更会有一种业务上收获多多的感觉。
说实在的,我并非李老师的得意门生。我更多
的是从课堂生活中的诸多失败领略到真听真想真行动道理的奥妙。比如,我和另外一个男同学排过一个片断,表现一个空军部队里的两个老战友间的思想冲突。李老师坐镇,他两边还坐满同学观摩,这阵势已让我想打退堂鼓。按剧本提示,为了冲淡两人间的火药味,我先克制自己,主动向对方递上一支烟。可是,因为内心慌张,根本没有意识到点烟之后火柴梗未掐灭,匆匆往火柴盒里一塞就搁进裤袋里了。结果可想而知,裤袋里冒出了一股浓烟。闹出这样的笑话,我自然心情极沮丧。而李老师却一反常态,未作任何评语,因为他体察到我已经明白应当如何吸取教训了。
李老师对我总是格外宽容,这使我对他有一份高度的依赖感。我后来鼓足勇气请他助我一臂之力与此不无关系。那是1972年,我和一批同学面临上戏的重新分配。我意识到这是一个重要机遇,如若错过,也许将终身难圆我想进上译厂从事配音工作的梦了。我于是找到李老师,倾诉了心愿。事实上李老师亦是根据他对我的了解,并考量了我的种种情况才郑重允诺帮我争取一下。当时,他并没说什么大话,此后似乎也没什么下文了。后来的事实是,1973年我终于如愿以偿跨进了上译厂。多少年之后,我才恍然大悟,他当时特地去托了他的嫂子——李纬的爱人、电影演员张莺老师。张莺老师跟老厂长陈叙一夫妇是多年的老友。张老师个性豪爽,又善磨人,在我们老厂长面前“狠狠”发话:要不收下我,每天上他家去闹,缠得老厂长哭笑不得。这个内幕,还是前年张莺老师在一个朋友聚会上当笑话说给大家听的。
李老师是很典型的单单纯纯演戏、清清白白做人。在我印象中,除了一门心思投入教学、演出之外,他没有什么特别的业余爱好,似是“不食人间烟火”。因此,那一日忽听到一个消息,说是李老师要结婚了,我们居然会大吃一惊,都拼命猜想,到底是何方仙女竟能博得我们上戏才子的青睐。粉碎“四人帮”之初那几年,他以高涨的热情,参与拍摄的“伤痕”电影中,就鲜明地融入了他的种种思考。“文革”之前,他是首先出演话剧《年青的一代》中林育生这一角的。“文革”之后的二十余年,更是频频被邀去塑造电影、电视剧中的主要或重要角色,如:《苦恼人的笑》《巴山夜雨》《徐悲鸿》等等。他扎实的表演功底,不但助他成功地塑造了角色,也以他的实践,为我们这些学生一次又一次地作着卓有成效的示范。
也因为李老师对艺术依然执着的追求,四年前,差点送掉他一条命。当时他正担纲一部电视剧的主角。不料戏即将杀青时,急性前列腺炎突然袭来。为了顾全大局,他强忍剧痛不去就医,坚持把戏拍完。三天后,戏拍完了,李老师也被十万火急地送到医院抢救……打那之后,李老师深居简出,不再接什么戏。我想,这样也好,身体健康第一重要。在调养好身体的前提下,但愿李老师能匀出一部分精力花在写作上,把自己毕生教学、演戏的经验无遗漏地总结出来,相信对后来人定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按李老师的做人原则,总是凡事能让则让,与世无争。但若是逼急了,忍无可忍,他发起脾气也是很吓人的。曾出过这样一件事:正逢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一场朱端钧大师的纪念研讨会,其间,怀着虔诚的敬意,李老师用心再三推敲,写就了一大篇学术分量很重的文章,特地用特快专递送交学校有关负责人。谁想得到,从此之后就没了音讯。一问才知,此文竟告遗失,肇事者还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惹得李老师拍桌子大光其火!我们听说了此事,也个个都摩拳擦掌,义愤填膺。须知,李老师的文章没有留下一个字的底稿啊!
如今,我们这些做学生的,连年龄最小的亦年过六十,而李老师更是奔着九十去了。岁月如梭,如果我们的点滴成就能博得老师欣慰一笑,是我们的最大快乐。望着老师更加稀疏的白发,望着他脸上刻下的深深皱纹,我们在心里说:不管这世道怎样变化,你永远是我们的老师,我们的良师益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