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字典

□赵韩德

父亲的学历，旧时读到小学五年级。他喜欢买字典。——其实父亲是很想买书的，尤其是大部头的书。我小时候经常听他讲，要“买齐”《鲁迅全集》，要“买齐”朱生豪译的莎士比亚，要“买齐”《二十四史》，再买一部《康熙字典》……

但父母亲收入不丰，维持一大家子生计是很重的担子。母亲持家甚俭，坚决反对把钱用在无关之处。她将课本之外的书，一律称为“闲书”。要想买“闲书”是没门的。父亲无力更无胆量把书们浩浩荡荡请回家。

于是转向字典，将爱好简约化。真的，还有什么书，能比字典更丰富、更权威、更准确、更耐看、更有知识呢？且能不声不响地掖回家。几十年后我们整理父亲的小书箱时，看到：六书通，金石字典，钱币字典，新华字典，英汉字典，汉英字典，隶书大字典，楷书大字典，唐诗鉴赏辞典，宋词鉴赏辞典，辞海……

父亲还把对字典的热爱，扩展到我们身上。凡学校老师要求购买的字典，父亲不但支持，更会情不自禁地积极扩大配置。老师说字典A，父亲还要用他珍贵的零用钱为我们配一本B，——其实常常用不上。初中时，英语老师要我们买《中学生英汉字典》，不久，父亲喜滋滋地又送我一本《简明英汉字典》，眼睛里充满着孩子般渴望称赞的表情，弄得我尽管知道用不上，还是立刻装出欢天喜地的样子。

年轻时，感觉是一本字典即可打天下。这本字典叫《四角号码新词典》，初一语文老师规定买的，软软的鲜红漆布封面。语文课时不时地组织查字比赛，我们把口诀背得滚瓜烂熟：“横一竖二三点捺，叉四插五方框六，七角八八九是小，点下有横变零头。”由于经常第一个举手，而且命中率很高，老师就委任我做语文课代表。

1968年我被分到农场。正值最荒诞的十年，不准看书，无书可看，看书甚至会惹祸。连长常常组织人查宿舍，翻床垫，搜书籍。在这干枯的日子里，忽而有一天，我收到一个极小极小的邮包，是父亲寄来的。打开一看，是那本红封面的四角号码字典。于是我常常在收工之后洗干净泥脚，一门心思看字典。发觉字典蛮有味道的。

上调之后，这本可亲的字典，加上《船舶轮机英汉词典》，伴随了我全部的职业生涯。

近两年，决心认真阅读古代经典。到上海书城买了《汉语大字典》。因为要对付《易》，“四角号码”是明显不够用了。之后，又买《古训汇纂》，配合着父亲留下的《辞海》，与《汉语大字典》一起，用来对付《诗》。

《小雅·采绿》：“之子于狩，言韔其弓。之子于钓，言纶其绳。”言者，我也。《小雅·鱼藻》：“王在在镐”，“鱼在在藻”，一个“在”训“哉”，一个“在”训“於”。《小雅·宾之初筵》：“是曰既醉，不知其邮。”“邮”训“过失”。幸亏了这些工具书们的帮助，否则我怎么读得懂。

特喜欢《汉语大字典》，每个字都配有甲骨文、金文、小篆和隶书。它由三百余名专家历时十年完成；《古训汇纂》，武汉大学古籍研究所倾全所之力，耗十八年之功。

可爱的字典，令人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