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3月29日 星期五
感时 书法 小心相见 花枝春满人平安 另类孝道 终究还是诗
第19版:夜光杯 2020-03-25

终究还是诗

梅子涵

陈老师住在淮海路的法式公寓里。十七岁那年我在公寓弄堂口遇见她,她喊我:“梅子涵,你怎么在这里啊?”

我不好意思说,我是在这儿瞎逛八逛,就支支吾吾假装有很正经的事,然后匆匆对她说:“陈老师再会!”

那是小孩们都不再上学,老师也不上课的年月。所以我整天一本正经地瞎逛八逛,很认真地东兜西兜,忙得傻乎乎地开心。

以后又继续很认真地过了五十多年。五十多年,在小说里读到的时间,也成了我们的时间,我的时间。

有一天,董师润打电话给我,说,他去看陈老师,正在陈老师家,问我要不要和陈老师说说话。我说,陈老师会记得我吗?她怎么能记得我呢?初二的时候她教过我们英文,十七岁的时候我在她家弄堂口支支吾吾和她说再会,如果记得我,那么这是小说记忆,还是散文记忆,还是一首诗呢?我对董师润说,好的!

“陈老师!”

“你是哪一位啊?”

“陈老师,我是梅子涵。”

“我耳朵不好,听不清楚,你可以声音响一点吗?”

“我是你的学生梅子涵!”

“梅子涵啊,你在《新民晚报》上的每一篇文章我都读的,你在哪里啊?”

我在哪里呢?这五十多年里,我在过很多地方,见过不知道多少人,可是为什么小学和中学一直都是最重要的地方?喜欢的老师一直是记忆里最重要的人?

我和董师润也是这样,中学时不一个班级,他二班,我三班,都不太记得说过什么话,但是却记得对方。两三个月前,因为他和我都认识另外一个朋友,结果就互相有了电话,在电话里说:“喂,我是董师润!”“我是梅子涵!”熟悉得好像一直都没有毕业过,于是就开始讲许许多多的事,艰难和岁月,一个一个同学,一个一个老师,甚至连门房间的校工和苗圃的花匠,很多年前全部变成了昨天。

这又是什么记忆呢?这就是我们自己的记忆!老师的记忆,学生的记忆。这不是小说、散文和诗。

后来,董师润打电话给我,说,他们二班的同学约好了十七号要去看陈老师,问我去不去?

你说我去不去呢?

我已经对很多的约会、聚会懒懒散散,能推一定推,但是,竟然如此盼望着十七号的到来!

我一次次问董师润,应该带什么东西去看陈老师,她喜欢吃什么,他告诉我他们都会安排好,整个的初中三年,他们的英语都是陈老师教,这几十年里,他们班级集体成了陈老师的儿子和女儿,轮流看望,每一年过年前,必然在陈老师家那个弄堂里的餐厅和陈老师一起吃饭。

我在心里很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们三班旁边的这个二班同学的感情!他们班级陶小萍和王孝玲的女声二重唱,初中三年里总是我们那个优秀学校舞台上最重要的一个歌声,陶小萍下课时穿过走廊独自哼唱的《让我们荡起双桨》,那么欢快,荡漾得连走廊边小林子里的鸟儿也都纷纷收声。

我准时到弄堂口,董师润在那儿等我。其他同学也都纷纷到达。然后上楼,很体面的公寓楼梯,推开房门,他们都熟悉这个房间,这么多年里,他们总是如同回到母亲身边,唯有我是第一次。

董师润扶住陈老师,问陈老师:“陈老师,你看看他是谁?”

陈老师背已经躬了,她抬头看着我分辨:“你是梅子涵吧?”

我抱住陈老师,喊着:“陈老师!”十七岁在弄堂口说再会,现在抱住的是九十七岁的她。五十几年的光阴竟可以这样早已离开却还在,没有梦的感觉!

坐在陈老师身边,握住她的手,她看着我问:“你以前头发那么多,现在怎么这么少了?都是动脑筋动的。”

“陈老师,你看文章的时候怎么知道是我写的?”

“我觉得叫这个名字的就是你。”

我看看窗外。窗外便是淮海路。窗外也是五十多年。我想把心里的起伏分一些到窗外去。可是起伏的心里无法移到任何别处。

陈老师招呼大家吃桌上的点心,她说,你们都吃啊!她还订了两个蛋糕等会儿直接让店家送到餐厅。

我把自己的一本精装版的书递到她的手里,她读过的那些文章都在里面。书上写着:“送给我亲近的陈老师”。想来想去,亲近是最适合陈老师的。她四二年进复旦大学,四七年毕业,几十年地教着一帮十几岁的小孩。浅浅的英语,每一天的笑容,从走进教室的第一句英语问好,到有的学生不喜欢学英语,她就送外国邮票给他激励,她不会没有过火气,但是她不把火气放进语气,放上脸,于是她便唯有温和。同学们说到她,都是一句话:“哦,陈老师好!”

我们班级的老丹,就给我们看过陈老师送给他的邮票,他是小街上一个理发师的儿子。

吃饭的时候,我坐在陈老师身边,为她搛菜,大家开开心心说话,陈老师轻声地说她自己的事给我听,她杰出的家族,她的名望浙江和京城的爷爷,还对我说,她的胃口一直都很好!

我对大家说,像陈老师这样健康而温和地活着,就是活成了一座碑!于是大家都举杯祝贺碑,陈老师说,我们吃蛋糕吧!她请大家吃蛋糕,大家都说,这两个蛋糕的钱也由我们来付,她说,不可以,这怎么可以!

最后,还是在弄堂口分的手,她对我说:“你一直在外面飞来飞去,要当心身体!”

我对她说:“我会常常来看你!”

我没有支支吾吾地对她说再会,因为我们这些她的学生,早就不在马路上瞎逛八逛了。

终究还是很像一首诗。而且是一支歌。荡起爱的双桨的一定不只是学生,首先还是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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