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渠华
回老家办事,从重庆江北机场出来,登上返乡的长途班车。“姐儿,这边儿坐。”熟悉的乡音迎面而来,仿佛浪头,将我拍了个趔趄。
那是广安话。广安,我的家乡,一座位于四川东北的小城,被大山和丘陵包围。我们的方言,喜欢在名词后面加儿化音,有的词儿化得重一点,有的轻一点,还有的直接发“儿”的完整音甚至加重音,轻轻重重长长短短构成了嘈嘈切切错杂弹的音调音韵。在乡音的包围下,我的大脑先是兴奋,然后彻底放松——汽车还没开出重庆城,我已靠在椅背上睡熟了。
熟睡在我的母语里。
也曾嫌弃过乡音的“土”。十八岁时,到成都读书,小心翼翼回避家乡话中痕迹明显的字眼,刻意向成都话靠拢;二十三岁来上海定居,力图让自己的普通话不要带出四川口音。而今,我的耳朵贪婪地捕捉着每一句广安话的尾音,我的舌头跃跃欲试,紧紧抓住每一个说广安话的机会。
这变化是从祖辈陆续过世以后产生的。拉着我的手穿过长街去买卤毛连(猪阑尾)的爷爷不在了;下雪天背我放学一步一步蹭下台阶的外婆不在了;眼睛几乎全瞎还一针一线摸索着给我做棉鞋的奶奶不在了……人到中年,蓦然惊觉,身后的一切正一点一点坍缩:旧居拆迁,母校搬迁,街道重新规划,高楼拔地而起,所有我认识的地标都湮灭在时光里……其中最心惊的是长辈正在变成先祖。
本能地想要伸手出去遮挽,在茫茫中,我只抓住了一缕乡音。它压在喉咙间舌头下,压在意识与潜意识的深处——它是我默读和思考时使用的语言。它从我呱呱坠地陪我到四十不惑,还会再到耄耋到永眠。
抵达老家的那个晚上,睡在了一场喧闹的暴雨中。今年整个长江流域都在下大雨,我家的这场似乎额外更大一些,从梦里下到梦外。早上醒来才发现,窗下是条小吃街,一大片薄皮的铝合金棚子搭得成排成列。密集的雨点落在上面就像敲钟,有扩音器加录音棚的音响效果。
这也是乡音啊,这是小城独有的音韵——因为规划混乱、建筑材料简陋粗糙、人们嗓门大等等因素交织起来的嘈杂与喧闹。按理来说,这样的声音不会让人愉快,但事实上,它引得我灵魂共振。它和我的童年记忆紧紧纠缠,它是我的成长背景,是我的性格构建,是我的温暖与眷恋。同这粗糙嘈杂混乱简陋相依的,是这块土地上不屈不挠的彪悍生命,是热情互助拉扯扶持的市井人情,是街头巷尾偶遇的小伙伴——她妥帖地替我保存着我遗失的部分记忆碎片。
我知道,当我离开故土,这倾盆大雨还将持续下在每一个半梦半醒的午夜,“噼里啪啦稀里哗啦”——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