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缨
曾有人和我聊起“荒岛音乐”:你在一座荒凉孤独的小岛上,只能带一张唱片,你会选哪张?我飞快地在脑海里搜索,在荒岛上,与世隔绝,心理是孤立无助的,尤其在夜晚,黑暗中,最能让你克服恐惧、平复心绪的音乐……没两秒钟,我就锁定了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
这是巴赫键盘音乐的旷世巨著。有意思的是,作品最初的创作动因是为了治疗失眠,据说当时有位驻萨克森的俄罗斯大使凯萨琳伯爵长期失眠,于是请求巴赫写一些键盘作品,由巴赫门下艺术天赋最高的弟子之一哥德堡来演奏。巴赫的高明之处,他能把催眠的主题衍生出30个不同性格的变奏,彼此既独立又相互关联、一气呵成,把巴洛克复调音乐推到登峰造极之地!
近日,郎朗带着巴赫的这部巨作进行了国内巡演,吸引无数爱乐者和圈内人,我也有幸聆听,这也是他《哥德堡变奏曲》大碟全球发行前世界巡演的最后一站。
从小听《哥德堡变奏曲》,加拿大钢琴家古尔德,这位天才革命性的演绎给了作品独特非凡的生命力,让后人难以望其项背。郎朗将怎样用现代钢琴赋予这部最初为羽管键琴而作的音乐新的定义和表达,会给它怎样的个性和现代注释?带着问题,我走进了杭州大剧院。
当咏叹调主题出来,在我面前,出现了一座精美的巴洛克宫殿:迷人的线条、考究的装饰音、左手勾勒的低音线和重音,右手颤音的速度、力度、数量等方面,郎朗都有其细致精密的布局。咏叹的歌唱性旋律,像油画那样纹理清晰、富有质感,把巴赫宫殿的平衡与美感恰到好处地表现了出来。
随着郎朗的演绎,我在这座巴洛克宫殿里继续寻宝,殿里还有许多漂亮的内装饰(内声部),尤其弹到撑起乐曲骨架的九段卡农,缜密的复调思维让四根线条彼此歌唱与呼应。要弹好巴赫,掌握巴洛克风格很重要,虽然乐曲里有浪漫、抒情之处,也有即兴的成分,但必须严格控制在巴洛克音乐的基本框架里,色彩不能太多,情感起伏不能太大,显然郎朗对作品做了充分研究,为了贴近巴赫,他多次探访巴赫故居,请教指挥大师尼古拉斯·哈农库特、早期键盘专家安德雷斯·斯塔尔,可以听出,他演奏的每个音都非常讲究,尽可能还原巴赫最初的面貌。
论郎朗的技术,真是无懈可击,他的魔鬼技巧,连32分音符都如此轻而易举,那些快速跑动的音阶、分解和弦、大跳、双音,那些相当拗手的指法、令人眼花缭乱的旋律,他都能自如地切换,双手交叉均匀地弹奏,毫无任何技术障碍。郎朗说他10岁起就把这些段落当匀速跑动手指的技术晨练。
想起以前我们听郎朗的演奏,确实是被他超酷的炫技吸引,而多年前的某一天,作曲家陈其钢跟我说起郎朗在他的钢琴协奏曲《二黄》中的表现让他感到惊艳时,我就知道郎朗早已从单纯的炫技到体味音乐的冷暖中去了。果不其然,在哥德堡最重要、最卓越的第25变奏,著名的“黑珍珠”里,郎朗编织了一个巨大的情感网,在这一唱三叹的小调中,音乐慢慢往上攀,又悲伤地回落,再上升,螺旋形的迂回,气息很长,交织着凄美和痛楚。他控制好触键的分量以及踏板,你感觉到一股内在的力量在生长,最后达到高音顶点,汇聚的情感终于释放,一连串的音慢慢下行,落到那个孤独的G音,一种更大的落寞和静止感袭来,对郎朗的这段演奏印象太深!我不禁想起他几个月前在离巴赫最近的地方,巴赫的墓前圣托马斯教堂演奏此段的场景,一曲演罢是泪流满面,而此刻,我已深深地感受到这种虔诚、隔空的心灵对话。
一曲《哥德堡变奏》,郎朗整整演了90分钟,比钢琴家平均80分钟的录音还多十分钟。在这600秒里,每一秒都藏有无穷的张力和奥秘啊!在巴赫这座无与伦比的宏伟、高贵的宫殿里,我听到了女高音、男中音、男低音、巴洛克小号、圆号的歌唱,洪亮的管风琴以及轻巧灵动的羽管键琴的装饰,一层又一层,仿佛走入了一个穿越星际的盗梦空间。郎朗从横向、纵向各个维度对这部作品加以审视,音乐密码被一一解开,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没有一个多余的音符。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在忠于原作的同时,也加入了自己独特的演奏法和观念,伟大的变奏,被时代的演奏者不断赋予新的内容,这才是音乐延续的真谛!
回到“荒岛音乐”的话题,如果再让我选一次,我依然会选巴赫的这部哥德堡变奏,郎朗说,过二三十年,他或许会再录此曲,到时,我希望带上古尔德,以及郎朗生命中不同阶段录制的版本,在荒岛上应该很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