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22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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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版:夜光杯 2020-09-12

水晶包子

吴 越

1990年代初的一个上午,食堂门口挂板上添了一行字:今日少量供应水晶包。消息不胫而走,我被大人打发去买时,窗口已排起了长队。水晶包子是尖货,小学二年级的我,听说过没见过。终于蹭到排头,粉红色塑料饭票递进窗口,几个已经凉了的三角形包子跳出来。

路上馋,我在一根电线杆旁站定,挑一个大的咬了一口——

呸!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卡在食道里已不能抠出,只能掰开包子皮,定睛看那馅料:明晃晃、颤巍巍,透如冻冰,那是货真价实的肥膘,切指甲盖大小的块丁,以大量白糖熬煮至透亮。一秒钟之前,被一层薄膜绷住的丰腴伴着第一下咀嚼在口腔中炸开——油脂如天女散花,教人魂飞魄散。细辨,油汁中还掺杂着富余的粗砂糖颗粒,咔嚓咔嚓,刚柔并济,有一种特别的暴力美学。我在烈阳下迟迟不能动弹,胃里一阵痉挛。

据说,水晶包子是我奶奶的最爱。她这个年纪的人,大半辈子过的是缺少油水的日子,肥膘是稀罕物。家里人口多,就算见荤,她也成全这个、照顾那个,最后一点油星和肉沫也要抹在刀口上,亏欠着自己。终于到了物质略有余裕的时代,吃一个甜汪汪油腻腻的水晶包子,是给过往的补偿,是继续节俭、辛劳的人生中难得的享受。

但对孩子来说,无论是甜是咸,肥肉确实是一种难以理解、难以下咽的食物,它不适宜孩子的味觉和脾胃。

我算是不偏食的,却也深深记得,在青春期之前,有好几样食物是我不能欣赏的,除了肥肉,还有韭菜、大蒜和白萝卜。这些,对孩子的口腔来说,都是强烈的刺激和侵略,并且由于味觉系统还没有发育丰富,是无法感知它们的美好的。我看到过一则简短的烹饪指南,其中有这么一条:别指望你的孩子会喜欢红酒烩牛肉——孩子的舌头无法分辨这么复杂的味道。至于白萝卜,煮透之后闻起来有一种烂白菜帮子的淡淡的骚腐味,吃到嘴里也有,就会越吃越绝望。早餐的固定节目是白煮蛋,偶尔也会散发出生腥气,我妈给我准备一撮细盐,蘸一下囫囵将就骗进肚子。最香甜的呢,是小铝锅加热过的牛奶,嗤啦一下倒进杯子,激化出馥郁的奶香微粒,如一群小兵,在杯沿上空挥戈近搏。

但不知从何时起,炒青菜里微焦的蒜粒,会很自然地扒拉出来吃了;韭菜饺子,韭菜盒子,韭菜(韭菜花更妙)炒鸡蛋,烧烤韭菜,都觉得分外可口;白萝卜炖小排汤仍然有股不高级的味道,但加把香菜进去就扭转了局势。肥肉,也早就进入食谱,无论是雪花纹多到麻木的和牛,还是滴着油脂的肥羊膘,或者浓油赤酱的外婆红烧肉、烫在酸菜里的吉林白肉,都让我天人交战、欲罢不能。但是,水晶包子,愈发少见了,如果今天让我吃到,不知道会不会颠覆记忆。它那独特的时代烙印,和它所代表的味觉极致,只能在纸上记录一下:此情可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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