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6月30日 星期日
崇明宝岛行 知识的力量(油画) 自驾游的最大乐趣 “君子之道费而隐” 探春申古风  寻云间底蕴 八十年前的秘密电报
第12版:夜光杯 2020-10-02

八十年前的秘密电报

陈福康

抗战胜利后,郑振铎先生在上海《大公报》上连载发表他在抗战期间的日记。由于主要内容与他在劫中抢救图书有关,所以就取名《求书日录》。1945年11月13日发表的《求书日录》,记述了1940年1月4日的事:

“傍晚,蔚南来电话,说某方对他和我有不利意。我一笑置之。但过了一会,柏丞先生也以电话通知此事,嘱防之。事情似乎相当的严重。即向张君查问,他也说有此事;列名黑单里的凡十四名,皆文化教育界中人(此十四人皆为文化界救亡协会之负责人)。予势不能不避其锋。七时,赴某宅,即借宿一宵。予正辑《版画史》,工作的进行,恐怕要受影响了。夜梦甚多。”

这里提到的人和事需要作点解释。蔚南,姓徐,作家,曾参加郑先生领导的文学研究会,当时是世界书局的编辑。某方,指敌伪“七十六号”特务组织。柏丞,即何炳松,著名爱国人士,当时郑先生任教的暨南大学的校长。张君,可能是张叔平,清末大臣、著名教育家张百熙之子,在敌伪机关里有“朋友”,消息灵通。《版画史》指郑先生当时编著中的巨著《中国版画史图录》。从这天日记可知,当时“孤岛”后期的白色恐怖非常紧张,他被迫离家避难。第二天,1月5日,郑先生又记:

“西禾至某宅访予。他知道了这事,连忙来慰看;……访予同……偕至锦江茶室喝茶。予云:我辈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百无一用,但却有一团浩然之气在。横逆之来,当知所以自处也。予同云:人生找结笔甚难。有好结笔倒也不坏。这是达观之论。”

西禾,姓陈,作家。予同,姓周,著名史学家,暨南大学教授。郑先生与周先生的对话,至今读来令人肃然起敬!过了几天,1月8日郑先生日记又载:

“晨起,回‘庙弄’一行。几天不曾回去,仿佛隔了几年,情绪有点紧张,也有点异样。一推开门,家中人声嘈杂,正在纷纷议论。一见我回来,争来诉说,方有巡捕十许人,押一青年人至宅,说曾住此处。其实,并不认识其人。纷扰数刻,刚刚离去。予匆匆取应用之物若干,即出。有满地荆棘之感。‘等是有家归未得’,仿佛为予咏也。……夜,仍住某宅。”

“庙弄”是静安寺边上的一条弄堂,郑先生的家就在这条弄堂里,(非常可惜,这个郑先生在沪居住最久的故居现在已被无知无情地拆除了!)“等是有家归未得”,唐代佚名诗人名句。1月9日,郑先生又记:

“赴校办公,无异状。作致菊生、咏霓二先生函。午后,杨金华带了《版画史》的锦函来,函尚潮湿,即将书签贴好,尚为古雅可观。访家璧,见他正在校对我所写《谈版画之发展》一文。箴有电话来,说,外间情形很紧张,以少出门为宜。”

这里的“校”就是暨南大学。菊生,商务印书馆元老张元济。咏霓,姓张,光华大学校长。当年郑先生与张菊生、何柏丞、张咏霓,都是为国家抢救古籍的秘密的“文献保存同志会”的同志。杨金华,中国书店(一家旧书店)老板。家璧,姓赵,良友图书公司编辑。此文后发表于本月《良友》画报上。箴,高君箴,郑先生夫人。

多年前,我撰写文学传记《郑振铎传》,就根据上述日记写了一段,也引用了这句唐诗。有朋友看了后,“夸奖”我用小说诗词手法,写得生动。我连忙声明,这完全是根据郑先生《求书日录》写的,绝无“虚构手法”。但朋友就是不信,说怎么会这么巧,敌人正去搜查,郑先生刚好就碰上却又逃脱了?朋友还说,《求书日录》不是后来整理发表的吗,既然并非原始日记(陈按,此一原始日记今未见),会不会郑先生在整理时作了“艺术加工”呢?我不同意他的这一说法,但却说服不了他。

后来,我查到郑先生逝世后,吴晓铃曾在1961年《北京文艺》上发表他摘抄的《西谛日记钞》四则,其中包括上引1月4日、5日两天原始日记。经对照,只是文字略有修润而已。我又读到郑先生老友王伯祥的日记,就在郑先生逃脱敌伪搜查的1月8日那天,王先生就记道:“午后予同、振铎来。谈近日沪上诸鬼魆状。”其时郑先生就必然会谈到自己上午的遇险。

如果说,上面两个还不算什么强有力的证据,那么,下面一个就绝对是无话可说了:就在第二天,1月9日,香港的《大公报》上竟然有这样一条短短的消息,题为《沪暨大教授/郑振铎寓所/被日宪兵搜查》:

“【上海九日零时五十九分发专电】沪暨南大学教授郑振铎,住静安寺路庙弄,八日有日本宪兵光顾搜查,结果无所获而去,时郑适不在寓所。”

请注意时间,那是凌晨啊!那就绝不是电报局(人家早就下班了),而是秘密电台发送的。郑先生自己是绝无电台的(不然他当年为国家秘密抢救古籍就可以用上了)。那说明,这极其危险的一幕竟然有人就近在暗中看到了,并当夜向香港的报社发了秘电,将之公之于世!而香港报纸上的这一报道,郑先生自己应该是不知道的,而且他一辈子也不曾知道,不然他会在文中提到。而当时在香港的郑先生好友如许地山等人,不知道注意到这条短消息没有!只是电报中说那是“日本宪兵”,而郑先生说是“巡捕”,也不知何者为是。

永远不要忘记啊,八十年前,外寇入侵的年代,我们的前辈是怎样生活和斗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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