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爱玲
上海社会科学院国际问题研究所副研究员 罗爱玲
10月,法国教师被“斩首”引发了法国总统马克龙和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之间的“口水仗”,法土关系一度趋于紧张。正当人们还没缓过神来,法国尼斯的圣母大教堂在10月29日发生持刀袭击事件。而这一切,都发生在《查理周刊》遇袭五周年。
为何又是法国?本期论坛特邀专家来进行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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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法两国积怨已久 漫画事件成导火索
问:马克龙和埃尔多安激烈论战仅仅只是因为漫画吗?
答:漫画显然只是土法长久以来积累的各种矛盾爆发的导火索。土耳其一直努力地加入欧盟,但始终是“迟迟嫁不掉的新娘”,其背后的阻力之一就是法国。两国在观念,以及现实的政治利益方面都存在矛盾冲突。
首先,近年来土耳其在地中海和非洲的存在感不断扩大,进入了法国的传统势力范围,侵犯了法国的传统利益。
1998年以来土耳其政府开始加强与非洲国家的联系,其对非洲大陆的兴趣已经拓展至人道主义救援和经济领域,其中南苏丹和索马里是土耳其重点干预和援助的对象。土耳其政府在非洲大陆的投资已突破600亿美元,开设的非洲使馆数量已达41个,土耳其航空公司在非洲28个国家开通了46条直航线路。而在法国看来,非洲是其当仁不让的传统势力范围和后花园。历届法国新总统上任后都将非洲大陆作为首访地,法国总统马克龙自2017年5月上台以来已先后9次赴非洲国家访问。土耳其在北非影响力的迅速增强,使法国不得不开始担心长期握在自己手里的蛋糕被分掉。
而地中海是历史上欧洲曾经赖以成为世界中心、建立殖民帝国的枢纽,与欧盟的安全与繁荣息息相关。英国首相丘吉尔就曾将地中海比喻为欧洲“柔软的腹部”,认为“没有地中海的安全,欧洲的安全就无从谈起”。法国濒临地中海,更是将地中海视为法国的“内海”,因此土耳其在东地中海的“非法勘探”活动、对利比亚政治的干涉都直接捅到了法国乃至欧洲南面的安全屏障——地中海这一柔软的腹部。
其次,两国领导人都心怀宏伟抱负,法国总统马克龙和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都努力将自己塑造成欧洲文明和伊斯兰文明的代言人。
埃尔多安希望将土耳其打造成地区大国,经常主动出击,以硬汉形象示人。土耳其一直有着浓烈的“奥斯曼帝国情结”,想要在2023年建国一百年之际,使土耳其成为世界主要强国之一。同时,自2010年底中东变局发生以来,埃及等传统中东大国地位削弱,土耳其更是以伊斯兰文明的维护者自居。
马克龙则通过干预利比亚问题和在东地中海争端中力挺希腊的做法,试图在欧盟外交政策方面发挥领导作用。
而这两个怀揣伟大梦想的国家在历史上又都曾以各自所属文明的中心自居。法国自公元732年有着“铁锤”之称的法兰克国王查理·马特将来自伊比利亚半岛的伊斯兰军队阻挡在比利牛斯山以西后,就以基督教文明的护卫者自居。法国在1305年曾将新当选的罗马教宗挟持到阿维尼翁长达70余年,试图将自己塑造成天主教的中心及代言人。同样,奥斯曼帝国也于1517年将哈里发挟持到帝国,努力使自己拥有伊斯兰文明代言人的身份。
虽然,法国在战后国际体系中的大国地位相对下降,但一直怀揣恢复“法兰西的光荣与伟大”的梦想,年轻的总统马克龙也一直将自己视作欧洲文明及价值观的维护者,力图通过打击种族主义和恐怖主义来捍卫世俗主义等。今年2月初他就提出要逐步取消允许阿尔及利亚、摩洛哥和土耳其向法国派遣伊玛目的做法。但在这三个国家中,只有土耳其迄今尚未就此与法国达成协议。对于埃尔多安政府的不合作态度,马克龙态度强硬,“不可能让土耳其的法律存在于法国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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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袭经济叠加疫情法国再成“重灾区”
问:从2015年《查理周刊》遇袭至今,为什么又是法国?
答:法国再次成为恐袭发生的“重灾区”,并非偶然。
总人口不到6800万,穆斯林移民约600万,法国是欧洲穆斯林移民人口最多的国家。经济形势比较好的时候,移民问题还不会凸显。但经济形势一旦恶化,移民问题就会发酵,成为社会矛盾转移的对象。
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和欧元区危机之后,法国经济遭受重创,国内以“国民阵线”为代表的民粹主义政党崛起。它们主张控制移民流动、收紧移民政策,散布仇外言论,以此来吸引大量在全球化浪潮中经济条件不断恶化的中下阶层选民。
除了经济因素,身份与文化认同的凸显,以及法国政府和国内媒体应对恐袭的方式也导致法国民粹主义运动的泛兴,助长了移民问题的凸显。对于在法国的穆斯林移民,其认同本身就是多重性的。在政治上他们也许会认同法国共和价值观,成为法国公民;但涉及到文化认同的时候,他们对伊斯兰文化的认同感就会强于对法国世俗文化的认同。与此同时,反移民又一向是民粹主义的核心议题。与西班牙政府极少将移民问题作为强调的重点不同,上世纪80年代中期法国右翼政党“国民阵线”在国家辩论中提出移民问题开始,移民问题成为政党选举中的一个重要议题。在反复的提及与辩论中,日趋强化了法国民众对穆斯林移民的印象。同时,媒体出于吸引眼球、增加发行量的目的,也对穆斯林移民问题进行过多渲染和夸张,从而使穆斯林移民与主流社会之间产生敌意和厌恶感,这种负面情绪在经济环境遭受冲击的情况下又进一步螺旋式上升。
美国“皮尤”大众与新闻研究中心在2006年的一份调查中,法国民众对穆斯林好感的比例是欧洲国家中最高的,为65%,英国为63%、德国36%、西班牙29%。但2015年的《查理周刊》事件后,法国民众对穆斯林的负面看法日趋增多。2018年法国调查公司益普索集团的调查发现,53%的法国人认为国内移民过多,高于德国、西班牙和英国。看法改变的一个重要因素是自2015年以来法国发生的包括《查理周刊》编辑部遇袭在内的一系列恐怖袭击事件在时间上与难民危机相对吻合,民众不自觉地将两者对号比照。
时隔五年,法国再次发生多起恐袭事件,且又因《查理周刊》的漫画事件而起。在恐袭发生频率增多、第二波疫情汹涌来临、经济形势不断恶化、极右翼政党又不断挤压的多重压力下,马克龙为巩固选票,只能采取强硬措施,尤其还是在《查理周刊》漫画事件五周年之际。这也是马克龙计划在1905年的《法国政教分离法》基础上,于12月9日出台新的“打击伊斯兰极端主义法律草案”的原因。
但马克龙的措施能否奏效,还难以定论。因为法国面临的是以文化身份认同为主的危机,处理起来比较棘手。法国穆斯林不仅是法兰西的公民,也是伊斯兰文化的载体,文化认同的稳定性导致法国推行的大多数“融合”计划都化为泡影。另外,法国穆斯林移民的情况与德国不同,德国因为在现代化进程中崛起较晚,其在海外的殖民地不多,国内的穆斯林移民是战后以土耳其裔为主的劳工移民,而法国境内的穆斯林移民以来自其非洲殖民地国家的穆斯林为主,法国在处理其国内的穆斯林移民问题时,还牵涉到其在历史上所犯的殖民债务问题。2017年当时还是总统候选人的马克龙曾提出当年法国政府在阿尔及利亚的殖民活动是“反人类罪”,此言一出,即在国内遭到一片反对,最后马克龙不得不出面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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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水仗”有所缓和更严峻挑战在前头
问:风波将如何收场?疫情叠加恐袭,法国未来将面临怎样的挑战?
答:这一次,马克龙对法国教师被“斩首”事件的讲话不仅引发了土耳其的不满,还引起了伊斯兰世界的激烈反应。美国哈佛大学教授约瑟夫·奈2007年就指出,2020年“欧美国家对待穆斯林族群的方式及其中东政策,是令主流穆斯林满意,还是会强化激进分子针对伊斯兰的战争议论”将会成为影响欧洲国家与穆斯林世界关系的一个重要因素,因为国际体系的转型与重建是无法将伊斯兰文明体系排除在外的。同时,历史上几乎每次发生的重大疫情都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世界历史进程。新冠疫情也不例外,它既会成为世界经济的转折点,也会是国际政治与地缘政治的转折点。这次伊斯兰国家大量抵制法国产品、焚烧马克龙画像就是一个征兆。再者,历史上欧洲基督教文明与发轫于阿拉伯半岛的伊斯兰文明有过多次交流与交锋,双方一直处于此消彼长的态势。而欧洲各国媒体对伊斯兰文明都有着过多的报道与渲染,以及“9·11”事件爆发,双方强化了各自的文化身份意识和对对方的负面认知。最后,相比于德国总理默克尔的克制与冷静,法国总统马克龙在近期从利比亚到希土争端,再到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之间的纳卡冲突问题上都表现高调,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而且与英国政府如今基本不介入其前殖民地事务不同,法国历届政府都深度介入其前殖民地的国内事务,这些前殖民地国家的主体都是穆斯林。这些国家在西方力量有所下降的今天已不愿再忍受法国总统的“指手画脚”,因此马克龙的讲话成为伊斯兰国家情绪总暴发的导火索。
一个值得欣慰的迹象是马克龙为平息穆斯林世界的反法情绪,专门接受了卡塔尔半岛电视台的采访,就其关于“反伊斯兰法西斯主义”的讲话进行了澄清和解释,同时法国驻土耳其大使也将返回安卡拉,并就两国在这次风波以及东地中海油气和纳卡冲突上发生的分歧展开沟通。埃尔多安也在10月29日土耳其庆祝共和国成立97周年之际,以及法国尼斯发生圣母大教堂恐袭事件后第一时间表达慰问,并谴责恐怖分子的暴力行为。马克龙和埃尔多安都明白,在自身国内危机重重的压力下,冲突升级的结果将会是两败俱伤。
虽然土法“口水仗”有所缓和,但法国政府将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面临更严峻的挑战。在经济形势恶化和疫情叠加的双重危机下,移民问题还会进一步凸显。马克龙领导的“共和前进党”作为中间派政党,之前一直在法国传统的左、右两大阵营间维持平衡。2018年国内爆发黄背心运动后,马克龙不得已开始向中右翼阵营倾斜,逐渐加强对边境的管控和穆斯林移民问题的治理。他的严厉打击措施势必还会在穆斯林移民群体中引起进一步的反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