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毅平
漫游塞纳河左岸的爱书人,谁不知道莎士比亚书店呢?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奥黛翁街12号的这家书店,就像一块英语文学飞地,吸引了一众浪迹巴黎的英美文人,乔伊斯、庞德、艾略特、米勒、菲茨杰拉德、海明威……一连串当时或后来闪亮的名字,与法国本土的文学群星一起,辉映着巴黎的文学天空。尤其是出版乔伊斯的禁书《尤利西斯》,成为莎士比亚书店永不磨灭的神话。
受《尤利西斯》出版神话的鼓舞,几乎每天都有人拿着书稿上门。崇拜乔伊斯的女店主西尔维亚·比奇,秉持着“只想做一本书的出版商”的古怪理念——“还能有比《尤利西斯》更伟大的书吗?”——把所有的书稿全都拒之门外。其中最让后世读者觉得可惜的,是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劳伦斯羡慕着《尤利西斯》的成功,曾想让比奇出版自己的这部小说。但无论说项者如何苦口婆心,还是劳伦斯以病重垂死之躯,从床上挣扎着起来,脸颊潮红,还发着烧,两次亲自登门造访,都没能让比奇动心。除了上述古怪理念外,也因为她就是不喜欢这本书,觉得它是作者最无聊的一本书。她还常常替作者可惜,为什么这样一个天才作家,却没能创作出一部符合读者期望的作品。此外,她也不想被冠以“色情书出版商”的恶名。后世的劳伦斯迷也许会觉得难以理解,但这种个人的好恶其实根本无可指摘。
此话也同样适用于劳伦斯本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第十三章,有一段查泰莱夫妇的对话,难得地谈到了普鲁斯特,展示了劳伦斯的“毒舌”:
她平静地下楼来,在餐桌上依旧摆出一副不驯的架势。他仍然脸色发黄,是肝病又犯了,看上去模样古怪,他在读一本法文书。
“可读过普鲁斯特?”
“我试图读过,可他让我厌烦。”
“他的确是出类拔萃。”
“或许是吧!可他令我厌烦,太繁复琐碎了!他没有感情,只有关于感情的连篇累牍。那种妄自尊大的心性让我厌倦。”
“那就是说你喜欢妄自尊大的兽性喽?”
“或许是吧!可兽性里或许还有那么点不是妄自尊大的东西呢。”
“算了,反正我是喜欢普鲁斯特作品里的微妙和教养良好的桀骜不驯。”
“就是这个让你变得死气沉沉,真的。”
“我的小夫人又像个传道士一样说话了。”
他们总在翻来覆去地争吵!可她就是忍不住要跟他斗。他坐在那儿就像一具骷髅,用骷髅的冰冷意志与她作对。
查泰莱夫妇这里所谈论的,应该就是《追忆似水年华》。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写作时,普鲁斯特已经去世多年,但其《追忆似水年华》刚刚出齐,在法国内外正处热销状态。而且,从1919年其第二卷获龚古尔文学奖起(那正是莎士比亚书店开张之时),到此时已经连续热了快十年了。这就是查泰莱夫妇谈话的背景。
显然,查泰莱先生代表了所谓一般人的观点,而查泰莱夫人则代表了作者本人的立场。有意思的是,代表劳伦斯立场的查泰莱夫人,是一个生气勃勃的正常人物,而代表一般人观点的查泰莱先生,却是一个骷髅样的行尸走肉。通过这一强烈对比,劳伦斯无非是想说,只有病态的人才会喜欢普鲁斯特,而健康的人是绝不会喜欢他的。
这当然不是事实。况且从普鲁斯特的作品本身,我们既得不到“繁复琐碎”、“让人厌烦”、“没有感情,只有关于感情的连篇累牍”、“妄自尊大的心性”、“让人变得死气沉沉”等等印象,也看不出“微妙和教养良好的桀骜不驯”之类特征。劳伦斯也许并未认真读过普鲁斯特,只不过借题发挥一通个人好恶罢了。
1986年,时隔半个多世纪的尘封,《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译本重版,在国内读书界掀起轩然大波,成为我们这代人的集体记忆。对于劳伦斯谈论普鲁斯特的这段话,因为当时《追忆似水年华》中译本尚未问世,我还只读过“斯万之恋”之类片段,所以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后来读过了普鲁斯特的小说,回头再来看劳伦斯的评论,就感到他对普鲁斯特不公正,一如比奇对他。
短短的奥黛翁街,一头对着奥黛翁剧院,一头通向圣日耳曼大街。战争开始时,街上曾涌动过难民人潮;战争结束后,是海明威率人“解放”了它。每回走过奥黛翁街,路过莎士比亚书店旧址,我都会稍稍驻足流连。但我没有马尔克斯的本事,既看不到海明威和比奇在业已消失的书店里聊天,也碰不到傍晚可能正好路过书店的乔伊斯。除了墙上那块纪念牌,书店门面早已不复往昔,前贤风流更无踪迹可循,只有在当事人的书里,留下了往事的吉光片羽,供后人遥想公瑾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