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记者陆梓华
吴女士至今仍不敢回想,三年前的那个冬天,若不是恰好撞见女儿希希收到了那个神秘快递,接下来发生的事,会有多可怕。
快递打开,一大瓶安眠药赫然在目。
吴女士惊慌失措,而希希却异乎寻常的冷静。
当时的希希,刚满14周岁。
希希十分清楚寄件人是谁。那是她在QQ群里认识的一个“朋友”。按照这位“朋友”的指引,希希已经在一场网络暗黑游戏中,闯过了一关又一关。这些关卡包括,在身上刻指定图案、服用特殊药物、看暴力视频……对这位“朋友”的话,她深信不疑——只要吞下药片,结束生命,她就会成为这场游戏的赢家,更可以彻底摆脱这个糟糕的世界,获得“重生”。
当然,与此同时消失的,还有她以“付艺校学费”为由,骗着妈妈陆续给“朋友”转去的近20万元账款。这20万元,几乎是这个靠低保为生的家庭,所有的家底。
希希妈妈想不明白,这只看不见摸不着的网络黑手,究竟为何而来,从何而来,又是如何而来?
这一切,大数据知道。一项来自上海市预防青少年犯罪研究会调查发现:网络,正在成为不法分子物色对象的“快捷”犯罪媒介。《2019年全国未成年人互联网使用情况研究报告》显示,2019年我国未成年网民规模为1.75亿,未成年人互联网普及率达93.1%。未成年网民中,在网上遭遇过暴力、赌博、吸毒、色情等各类违法和不良信息的占46%。
更令人担忧的是,在成年人利用网络实施的侵害未成年人合法权益案件中,犯罪方式越来越隐蔽。未成年人既是网络犯罪的受害者,也可能在网络的诱惑下,铤而走险,成为施害者。本市未成年人网络犯罪以“财产型”犯罪为主,包括诈骗罪、贩卖毒品罪、介绍卖淫罪、敲诈勒索罪、传播淫秽物品牟利罪等,其中诈骗罪居于首位。
一
朋友?凶手?
希希的童年并不快乐。
在她的生活中,“信任”曾经是个那么遥远的词。
希希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妈妈再婚后不久,继父意外重病卧床,全家失去了经济来源。成绩不佳、相貌平平、性格内向……希希就像一只“丑小鸭”,受到校园霸凌,却无处诉说;妈妈为生活所迫愈发急躁和易怒,对希希言语犀利、啰嗦,几乎否定她的一切。
初二那年,希希因为种种原因休学了。网络游戏成了她所有的寄托。但希希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聊天对话框中无意露出的悲观情绪,很快被不法分子盯上了。
“学校里的老师都是这样的,你不要抱有希望”“你妈妈不给你养狗都是借口,他们就是比较喜欢你姐姐”……在游戏QQ群里,希希第一次发现,有一个陌生的“朋友”总是那么耐心地听她吐槽,每一句“安慰”听上去是那样顺耳。
“朋友”开始约她在网下见面,带她去游乐场,甚至,还给她买了小狗,价格不菲。蹭着小狗毛茸茸的脑袋时,和“朋友”一起在摩天轮上晃晃悠悠时,希希并没有察觉,一场可怕的死亡游戏,在温情脉脉的伪装下,开始了。希希几乎对这个特别理解她的“朋友”言听计从。“朋友”叫她去跟妈妈说,艺校要交学费,她就几次三番去跟妈妈讨要;“朋友”对她说,此生无望,不如早日结束生命,重新选择一次人生,她又想照办。为了实现这终极目标,她几乎像是被遥控一样,文身、服药、和家人决裂……
母女间日益严重的隔阂,如同一道高墙,让希希得以躲在墙角,完成她的计划——
如果不是快递出了“岔子”,希希或许已经“如愿”成为了这场暗黑游戏的牺牲品。
看着手里的药瓶,慌乱中,希希妈妈做了正确的选择:报警。她猛然想起,女儿所经历的一切,和大半年前青少年社工来小区做宣传时提到的一种新型网络犯罪何其相似。
此时的希希,似乎意识到了些什么。当警察和社工赶来,当以为并不爱自己的妈妈惊慌失措地整日守着她,当“朋友”得知她并没有服用安眠药,又不依不饶说让她换一种死法,希希模糊地意识到,似乎,自己并没有那么期待死亡。
二
独立?毒药?
希希身处的,是一个典型的“忽视型教养”家庭——父母对孩子既缺乏爱的情感和积极反应,又缺少行为方面的要求和控制,导致希希个性敏感、低自尊、情绪抑郁;因家境贫困,学习能力差,希希从小到大没有贴心的好友,缺乏有效的朋辈支持。这一切,都极容易将一个孤独的女孩,推向一个忽然示好的陌生人。
和她陷入同样困境的,还有大学生小洲。在本市一家敬老院为老人们拍摄的新春“云祝福”视频中,他笑容阳光,特意选了花丛作为拍摄背景,让祝福更有气氛。谁也没法把这个热情温暖的社区志愿者,和“犯罪分子”联系起来。一年前的小洲出大事了——在热心“网友”的引导下,他通过盗用账号等不法手段,先后在某知名电商平台套取了价值万余元的商品,终究被上海警方传唤。
小洲在痛苦中坦言,自己去网上“挣钱”,是为了证明给爸爸看,自己可以养活自己了,不用依靠他,也不用再听命于他。
在经历了一段充满否定和“被做主”的成长岁月后,他无比渴望独立。
小洲和爸爸相依为命。爸爸开了一家手机维修店,整天忙忙碌碌。从小,小洲就是在一家寄宿制学校长大的。对他而言,独立和孤独,几乎相伴而来。
这一切,小洲爸爸无暇顾及。当被问及“你爱爸爸吗?”小洲吐出斩钉截铁的两个字,“不爱”。他说,自己喜欢唱歌,但爸爸从小就说他唱歌不行;他想买个笔记本电脑,但不敢开口,因为爸爸“冥顽不灵”……
听到这样的答案,小洲爸爸当场大嚷了起来。为了让儿子摆脱整日争吵的家庭环境,自己努力挣钱,送他进好学校,并支付昂贵的学费,儿子没有理由不爱自己。
然而,面对儿子写在纸上的一连串提问,这个44岁的男人,却无法给出答案。
“这20年来,是否给我过过一次生日,送过什么礼物?”
“你是否为我的爱好理想而买单?为何都是一时兴起的说辞?”
“我记忆中,在很小的时候,你和我母亲生气,在下雨天,让我和我母亲在超市睡纸板(箱),你是如何想的?”
他更不知道,儿子读高中的某一天晚上,已经去订了酒店,买了安眠药想了结生命——幸好,上天可能还是不舍得这个年轻的男孩,也可能药的质量有问题,小洲服用了安眠药,睡了一晚,又醒了。
遗传的力量有时就是如此强大——虽然彼此看不惯,但是对于如何做生意,父子俩都有浓厚的兴趣。19岁的小洲嫌弃爸爸“不够成熟”,老是做一些在他看来莫名其妙的投资,甚至有时他像“父亲”,为眼前这个大事做不好,小事也老犯错的中年男人“操碎了心”——比如,出门老是忘记带钥匙。
所以,这一次,当有人告诉他,可以通过网络干点事情时,他果断地决定,要去干点事情。谁料,一脚踏入泥潭。
“他们也可能在网络的诱惑下,铤而走险。”上海市预防青少年犯罪研究会副秘书长田相夏介绍,近年来,本市未成年人网络犯罪以“财产型”犯罪为主,包括诈骗罪、贩卖毒品罪、介绍卖淫罪、敲诈勒索罪、传播淫秽物品牟利罪等,其中诈骗罪居于首位。此外,新型犯罪手段越来越多,除电信网络诈骗、以虚假交友、购买游戏装备为名等传统诈骗手法外,出现了利用网络平台监管漏洞虚假充值、骗取运费险及退货款等新型犯罪手段。
三
助人?自助?
“她始终对着电脑在打游戏,我们问什么,她简单说两个字,然后继续打。”上海市阳光社区青少年事务中心社工鲁静回忆,伙伴们第一次见到希希时,甚至没记得太清姑娘的模样。只有在战局间歇,希希才冷冷地丢过来几个字。这算是对这些不速之客,最大程度的礼貌。
希希妈妈报警后,警方迅速和当地居委会取得联络,居委会则将求助的希望,寄托在了这群专业社工身上。鲁静的女儿和希希年龄相仿,面对差一点就将凋零的青春,她无比心疼。
要把希希从网络那头的陌生人手中“抢回来”,就要在家庭中给予她曾经或缺的东西,为她重建一个情感支持系统。其实,母女俩内心都柔软而善良,然而,话说出来,就变得像刀刃般锋利——不忍看到女儿遭受校园霸凌,希希妈妈用尽办法,帮希希转学,然而冲突严重时,她会大吼着,让女儿去死;希希不想去学校读书了,除了觉得老师同学都不喜欢自己,更藏着一个小心思——她升入中学后不久,妈妈被确诊身患重疾,她希望自己留在家里照顾继父,让妈妈可以安心住院。妈妈却觉得,女儿怎么可以如此不求上进。
融冰,始于一个简单的动作——拥抱。那或许是希希离开襁褓之后,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感受到来自妈妈的温暖,也是母女俩第一次真真切切“看到”彼此。在社工的引导下,母女俩开始了久违的平缓的对话。
转变并非一帆风顺。2018年1月底的一天,在上海的漫天大雪中,社工忽然接到希希的电话,“我又和妈妈吵架了,我离家出走了。”“大家一下就紧张起来,赶紧冲去他们家附近找。”其实那天希希并没有走远,社工们很快在希希家附近的小桥找到了希希,希希也并不抗拒跟姐姐们回家。那一刻,大家忽然感到了欣慰——这是希希第一次敞开心扉,寻求帮助,而这,是她回归人群的第一步。
经过区精神卫生中心诊断,此时的希希已患有重度抑郁症。经过心理治疗和药物治疗,大半年后,希希抑郁症基本痊愈,回归校园。
“很压抑,没说几句就哭得不行。”第一次见面,青少年社工顾澍慧就敏锐地感觉到,小洲太需要倾诉了。这在他从小到大的社会经历中,几乎是不可能的。
在等待检察院处理结果期间,顾澍慧通过微信聊天和一周一次的视频通话,渐渐走进小洲的内心世界。生活中,小洲和爸爸几乎“零交流”,而在微信里,小洲对顾澍慧这样一个陌生人却并不抗拒,始终亲热地叫她“小慧姐”。“小慧姐”从年轻人喜欢的热门歌挑起话头,小洲也就滔滔不绝。
今年年初,正值疫情期间,小洲爸爸的二手手机店生意遭受了不小影响。顾澍慧觉得,对于这个家庭来说,“宅家”相处的日子,或许并不是坏事。她建议小洲,与其“歪门邪道”利用网络漏洞赚“快钱”,不如干脆发挥自己的特长,帮爸爸一起想想,有什么网上经营的好途径。几个月后,这招见效了!曾经剑拔弩张的父子俩,成了“上阵父子兵”。重回校园后的小洲给自己定了最新的目标——考全国二级建造师证书。
由于案发时年龄不满18周岁,且涉案金额不高,检察院最终决定附条件不起诉,实施接受观护帮教6个月。出于对未成年人的保护,未成年人违法犯罪期间档案将被全部封存,以给予其悔过自新的机会。也就是说,重新回到校园的小洲,并不会受到异样的眼神。
然而,这段弯路,足以让他铭记一辈子。
“我觉得也可能现在磨难越多,以后的路会越平坦。”小洲在发给小慧姐的微信中写道。他说,他开始明白,童年没法选择,父母没法选择,但人生和快乐是可以选择的。
选择,对于青少年来说,并不容易。面对纷繁芜杂的世界,面对高速运转的生活,面对学业的高压和亲情、友情的缺失,触手可及的网络随时会让他们迷失方向。市服保办社工处处长吴志晖直言,青少年网络保护和预防犯罪工作只有“进行时”,没有“完成时”。
“希希告诉我们,曾经把她推向深渊的那个QQ群,里面有不止一个孩子。”鲁静担忧的是,虽然希希回到了校园,犯罪嫌疑人目前也已落网,但,究竟是否还会有花季少女被暗黑之地吞没,依旧有许多未知。
“我们能做的更多是陪伴,为孩子补上家庭教育带来的缺损,唤醒孩子的自愈能力,实现‘助人自助’。”鲁静说。
(吴女士、希希、小洲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