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世杰
长江边厚厚一层黄到透明的银杏落叶上,一个孩子,正在尽情地嬉戏。那个孩子独自在那里玩,后来才见他的父母在不远处坐着,便随口攀谈了几句。孩子才两岁多,敦实呆萌,小圆脸像冻柿子,逗人喜欢。他蹲在地上,很认真地把落叶拢做一堆,然后大把大把地捧起来,朝天上,也朝他自己,奋力抛撒一空。那些从高空飘落的金黄色落叶于是再次跃向空中,翻飞旋转,在他头顶飘落入雨,盛开如花。那个曼妙时刻,没有风,也没有喊叫,我却像听到了落叶的笑声。抛向空中的落叶转眼缓缓飘落,有的落在地上,有的劈头盖脸地落在孩子头上、肩上和脸上。落叶几乎就在原地,经历了又一次的短暂飞扬。那个孩子也在原地,却在每一次的抛撒与飘落中得到了快乐。他显然很快乐,却并不大笑。他玩得那么专注,一次次,乐此不疲;也不在乎你看不看,喜不喜欢,自得其乐。所谓童心,很可能就是那样旁若无人的专注吧。很想拍下落叶覆得他一头一身的样子,但他的动作之迅捷,叫我很难抓拍下他的那种快乐,他倒于无意中把快乐传给了我。那是跟他一样的儿时的快乐,一种真正的、无邪的、没来由的孩子的快乐。
想想,那片银杏林落叶很厚,积德也厚。
银杏斑斓,谁不想在那样的美景里留个影呢?只是人一成年,事情就变了,年纪已去,却要作青涩状;穿得周吴郑王的,却要作洒脱状;身偎着树干,手里还要捏一两片银杏叶,作凝视状。其实换一种玩法,比如在落叶里随意走走,坐坐,甚至打个滚啊什么的,都好。可惜他们只是摆拍,拍的时候他们一点都不专注,眼神飘忽,闪烁不定,心里想的,是跟银杏跟落叶跟大江大自然完全不相干的事。
而这个世界上,唯有专注,才是真正的美。
见过一幅张充和先生写字的照片,那样子,真是好看。我说的好看,不唯在她的一手隽秀小楷,而在她写字的样子——幅面不小,她几乎俯下了整个身子,身影前倾,头发花白,目光深情,全神贯注……那样的专注让我不由心里一动,想,生命里到底有些什么我说不上来,但必是要有一点专注的。就像一支毛笔,写字时,笔锋必须聚拢,一旦散乱,大抵无法写出好字,画出好画——特意把笔弄成散锋以追求另类效果者,自不在此列。一支新毛笔,笔锋完好,是“专注”的。好的笔锋其实也就几根毛,却带领着整支笔,牵动着整个生命的指向。用得久了,笔尖磨损,发叉,聚不了锋,就不好用了,高明者须会调锋。如果生命是一支笔,“专注”便是那支笔的笔锋。张充和先生写字时,除了那张宣纸那幅字,世界于她仿佛已不复存在,就像那个玩银杏叶的孩子,除了银杏叶,世界已不复存在一样。
是了,世上最好看的模样,正是你专注投入时的模样!童年是回不去的了,专注倒可以重拾。快乐或成功,都来自那样的专注,比如聚精会神写字的张充和先生,还有那个玩银杏叶玩到忘形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