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匠吴叔

胡根喜

皮匠吴叔，住带有老虎窗的小楼。在比邻而居的房舍中，并不起眼。令人起眼的是，他娶了一位标致的婆娘。那女人，一头乌漆如瀑的长波浪，衬着白净的瓜子脸，煞是好看，仿若年画上的美人着了灵性、下了凡。更叫人起眼的是，夫妻俩本属“老少配”，但鸾俦凤侣，相敬如宾。住对门的长余爷叔，一语解颐；这女人与皮匠，三生石上早就定下了姻缘啊！

祖籍如皋的吴叔，有一手祖传的制鞋技艺。经他手出来的皮鞋，不论是大头圆、小方头、荷兰船，还是香槟式的“三节头”，饱满挺括、尖翘流韵，且线脚匀称而扎实耐穿。走步试履，称心如意。尤其是那一柜子排摆有形的“楦头”，如同工艺展品，叫人悦目赏心。

说起吴叔，颇有况味。那年，他在舟山路盘了一家店面，夫妻搭挡，专给犹太人做鞋、修鞋。人说，你给从汇山码头下来的犹太难民做皮鞋，怕是铜钱掉进泥塘里，连响都听不见！开张一个多礼拜，生意果然清淡。然吴叔坚守如常；虽门可罗雀，但店门照开。长余爷叔嘲：老吴哎！西北风吃饱了没？他不吱声。吴嫂凤眼睥睨，酒窝一旋，嗔一句：你个扛大包的力巴，懂什么！哪晓得没多时，皮鞋店的生意就有了起色。那天，长余爷叔从汇山码头下了班回家，心血来潮，弯去鞋店。但见店堂里、街门前，进进出出，一水的犹太男女。买鞋、修鞋，络绎不绝。夫妻俩忙得跟个陀螺似的。看不懂了耶！吴氏一语点醒懵懂人：莫看犹太人做了难民，但虎死不倒架，又乐天好动。舞照跳、琴照拉、歌照唱；西装皮鞋打领带，一样不能少哎！喏！街对面的“小维也纳”屋顶花园的舞场，人挤人。“蓬嚓嚓”！一双鞋能不讲究？

吴叔有眼头见识，脑子又活泛；在皮鞋足弓的部位埋入弹力薄钢条，又在皮鞋前端贴上软木薄片，脚趾舒适还吸湿防潮。下得舞池，登履炫姿，无论“狐步”“探戈”，或曼妙潇洒，或步刚力健；快意得很！尤其是女鞋，用尖头冲子在皮面上点出细碎花纹，美观还透气；双搭襻，大气又新潮。最是吴嫂手工打蜡的麻线，紧致牢固还防水。口口相传，吴氏鞋店就名动提篮桥一带，客户如同三月的桃花水，蹿蹿地涨哟！可几年后，犹太人陆续回了国，生意就淡了。没奈何，关了店，回家开个小铺子。夫唱妇随，以修带卖，倒也过得去。

那年，家乡来人，说乡里办的皮鞋厂停工歇业，没了生计，请他，指望起死回生。乡情难却，又身怀技艺，能不心动？吴嫂虽素怀仁慈，但撂下这一摊的营生，怎么办？犹豫了。吴叔懂。遂劝：人，不能忘了根本。乡亲事大，家里事小。再说了，有你撑着，没事的！吴嫂不吱声了。回乡去，进了厂，见一堆式样老旧、做工粗糙的鞋，就来气。毕竟技痒难耐；画图纸、添材料、展技艺，手把嘴嘱，带出了一众好工匠。一式式有型有样的男女皮鞋往橱窗里一摆，吸睛刮目，销路大开，一度还发往上海。复兴之下，四村八邻三天一小请，五天一大宴；众星捧月，就差上龛子供。老吴承受不了咯！瞅着机会就回上海。为平安，厂长一路护送进了弄堂。离别时，噙泪谢言。吴叔连连摇手：我就这点本事，能给乡亲做点事，该当的。长余爷叔看得真切，感喟不已，训示儿女：怎么做人？你吴叔就是块活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