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牛气冲天(篆刻) 节日的花瓶(油画) 惊见彩虹 宝贝,生日快乐 核桃记 横看成岭侧成峰 腌老鹅
第15版:夜光杯 2021-02-17

腌老鹅

李 宁

年年腌老鹅,年年遭家人反对。一是这东西又咸又齁,吃了不健康;二是现在购物太便当,想吃什么网购啊,何必劳神费力像个老农民。

没错,我就像个老农民,喜欢年年腌老鹅。每到冬天,单等西北风起,去菜场买回一只大大的肥鹅,开膛剖肚抹盐按摩后,往旧瓷盆里一丢,再压上两块重重的鹅卵石,成了。

十来天后,选一个晴冷的好天气,起出干瘪了的鹅儿,往脖子上拴根细绳儿,挂在背阴的阳台上等它风干。这活儿没啥技术性,年年都腌,成了我每年必行的冬季仪式。

我的老鹅情结,来自插队安徽的经历。当时的城市知青,被一股风地抛向穷乡僻壤,生活过得艰难。按老乡的话就是:上海佬,可怜啊。还因为凡是知青就被统称为“小王”“小张”的,所以,我的形象是这样的:小李,可怜啊。

可怜的小李经常孤单单一个人留在生产队里,白天跟着老乡插秧种地,挑水担粪,晚上还要自己烧锅做饭。最倒霉是到了滴水成冰的冬天,冷锅冷灶又没了柴火,日子简直没法过下去。往往这时,就会有老乡来喊了:小李,来我家吃饭哦。这一声喊,绝对要比现在任何一个请饭的邀约令我兴奋。

收工了,兴冲冲跟着一对中年夫妇回家。踏进门,女主人忙着淘米烧锅,男主人呢,也不放下手中的镰刀,眼睛直直地盯着房梁端详——横梁上,倒挂着自家腌制的咸肉、咸鱼和老鹅,干瘪瘪黑黢黢的,看上去还有点脏兮兮。端详半天,他踮起脚尖,用镰刀割下一块老鹅,丢给灶前的老婆。

每到冬季,凡皖南农家,家家房梁上都吊着腌货,这是过年的标配。那些咸肉老鹅的丰润程度,直接彰显了主人家的经济能力和生活水准,吊挂的象征意义肯定超过它们本尊的价值。

灶上,米饭一开锅,女主人把一小碟老鹅放到饭中央,靠热气蒸着。一直到米饭出锅,那碟子还得用碗扣着,在大灶旁边继续温热。

接下来,女主人就在那个大锅里点上两滴菜籽油,倒一大篮子青菜入锅翻炒。打了霜的青菜好烧,添一把柴火,再撒几颗粗盐就烂熟了。

饭桌旁,老老小小一家子围坐着,看着一碗碗热乎乎的白米饭,浑身上下瞬间就暖融融了。接着,炒青菜端上来了,女主人用筷子在一个广口瓶里掘出一团白花花的猪油,筷子头飞快地插入青菜里,再一搅一拌的,那青菜顿时像上了油彩,绿油油地泛光泽。

全家人稀里呼噜地扒饭吃菜,女主人却要眼观六路,掌握吃饭节奏,到全家吃到大半饱时,她才转身去灶台端来了小碟子。

当那个倒扣着的饭碗被掀开时,这顿饭的华彩乐章终于到了。干瘪的鹅肉被蒸熏得吹足了气似地鼓胀开来,一股浓香咸鲜的独特香味喷薄而出。女主人夹起最肥美的一块往我碗里一丢:“小李,快吃。”

在那一碟老鹅面前,“可怜的小李”一下子变成了“尊贵的小李”,饭桌上的老老小小都停下筷子,眼巴巴地看着我吮嗦着鹅肉。这时的男主人也会莫名地热络起来,跟我谈谈国家大事什么的。顶顶忙碌的还是女主人,她一边将那碟本来就很少的老鹅一再地夹到我碗里,一边用筷子“啪啪啪”拍打着自家小孩伸向碟子的筷子头:“吃,吃,你们不吃要死啊。让小李尝尝,上海佬,可怜啊!”

老鹅的味道怎么样,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粗糙的木桌,碗里的白米饭,绿油油的青菜,还有那一小碟泛着粉色的鹅肉,竟如经典的静物油画般永久地定格。还有更重要的是,如铿锵乐声似的,一双筷子不停拍打着一群筷子头的“啪啪啪”——

后来,我们大多数“小王”“小李”们都丰衣足食了,我也时不时有机会在挺不错的餐馆里大快朵颐。只是,那“啪啪啪”的拍打声总会响起,不敢忘记。

去年和今年的冬天,日子挺难过的。年年难过年年过,我的老鹅呢,年年腌。

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就是这样被腌制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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