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微
作为一个不善于社交,又看似有很多朋友的人,我很感激上天依然赏赐我交友的缘分,以及每一个不嫌弃我冷淡生活的人。2020年为疫情所困,许多朋友都很久没有见面,其实私下也没有什么联络。就仿佛,朋友圈已是一种私人生活的黑板报。愿意出板报的人,就当发布过了自己的近况。不愿意出板报的人,他们总有自己的道理。虚拟生活对心灵的复杂影响在于,几年之后,我们会发现自己对那些仅有一面之缘又喜欢展示生活的人非常了解,谁喜欢跳舞、谁擅长做饭、谁不会错过每一个假期出门旅行。一些距离更近的人的生活,反而所知甚少。时间久了,就连从何问起都不太知道。怕说得生疏,又怕说得不对。索性也就不去问了。和老朋友们的关系,至少有很长一段时间熟络得从不需要问“最近”,却有了更长的一段时间让无数个“最近”变得不再值得一提,也不都是疫情的原因。我们的日常生活,像一轮又一轮擦掉的黑板报。擦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干净。这也是一种成长的加速。
春节的时候,有些朋友来找我玩,他们很少在机器上更新自己的生活,秉持着一种古旧的生活方式,就是见面说话,一年一次,因为疫情的关系,延长到了一年半。这样的“说话”,不是社交平台的“展示”,亦不如日常聊天般轻松,总感觉背负着一些期待,需要偿付一些友爱的职责。有一瞬间,当我看到朋友们越来越像小时候见过的叔叔阿姨,谈的话题也很类似,居然感到有些伤感。伤感之处在于,我们再也不写卡片,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心事”可以煲电话粥来耳鬓厮磨,一年一次的“说话”,就连矛盾都不会有。而且我们成为了到春节会走动的那种“朋友”,可见人的社会关系是家族生活的投射。小的时候不在意,长大以后会不知不觉成为了自己见过的那些人。
突然想起黑板报,是因为在中学里,我一直担任宣传委员,这个工作,我负责过很长一段时间。在学生时代,我没有参加过任何一次完整的军训,总是在训练第二天,就被叫去当了通讯员,而后就开始出黑板报,写油印出来的通讯。寒假整理书架,我还看到了小时候买来的板报字体书,如何画黑板报四个角的花边,如何写大字和美术字。有时候书出新版了,我也会省钱买一买,无处报销,只是因为觉得,这件事可能会和我有关,是有一天会需要我负责的一个工作内容。尽管,并不一定真的如此。我也没有多擅长做这件事。我根本不会画画,也不懂色彩搭配,我只会把文字切成一块一块,然后用花边隔开,就像报纸副刊一样。
2019年秋天,我办过一场《西游记》的电影讲座。讲座开始前十分钟,有个女孩子匆匆忙忙跑来教室,在黑板上写讲座题目。我跟她说,“你好像写歪了。”她愣了一下,居然对我说,“老师,那你写吧。你写得肯定好一点。”我接过粉笔,她就迅速跑走了。那是十多年后,我第一次在黑板上写那么大的美术字。
巧合的是,后来我们创意写作专业办过一个学生作品的匿名评审会。会务都是研究生做的,我到研究室的时候,看到有个女孩子正在画黑板报,是我们当天的主题。她的背影跟我中学时很像,衬衫外面穿着很厚的羊毛衫。因为活动标题太长,站在椅子上的时候,需要让开一条腿侧身才能够得着。我问她,“你是自己来写的吗?”她说:“是的,中学也写过。”现在真是很少有学生会写好看的美术字,更不用说觉得自己应该去写。我突然想起来,她的作业都是手写的,她也会给读书报告排版,像一种肌肉记忆。现在用钢笔写字的人不多了,会用粉笔的人也不是很多。越来越少有人知道,钢笔比水笔更有一种“驯化”感,写顺的钢笔是隶属个人风格的,它了解手的用力方式,换一只手就不顺了。粉笔的使用,也有很多技巧。中学的时候,我会把喜欢的粉笔藏起来,等下次出板报的时候用,因为也不是每一种粉笔都顺手的。
看到自己的同辈有了一些长辈的问候语,又见到自己的后辈身上有过曾经自己的影子,是春天里怅惘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