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8日 星期四
是门还是墙,大画家如何追偶像
第21版:国家艺术杂志 2021-04-21

是门还是墙,大画家如何追偶像

◆《八十七神仙卷》局部 传吴道子

◆程十发《纨扇》

◆张大千《番女掣厖图轴》朵云轩收藏

◆任伯年《酸寒尉像》浙江省博物馆藏

◆ 程十发《七姬造像图》私人藏

◆董源《潇湘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孙丹妍

编者按

近期,配合程十发百年大展进行的讲座与直播精彩纷呈,让程十发美术馆成了美术爱好者的网红打卡地。上海博物馆孙丹妍所作的《“陈家样”与“程家样”——从程十发收藏的陈洪绶书画谈起》,从程十发的收藏谈起,解析一代海派大家如何创作与鉴藏相长,于陈洪绶的作品中撷取养分,孕育出宜古宜今、雅俗共赏的个人面貌。

事实上,慕古不薄今,不断从前人作品中融汇生发,创造性地借鉴到自己的创作中,亦是中国传统绘画历久弥新的原因之一。 ——编者

唐诗界有个著名的追逐圈,杜甫对李白无限景仰“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而且魂牵梦萦“寂寞书斋里,终朝独尔思”,而李白对为他写过十五首诗的杜甫只还赠了三首,却对一首诗也没写给他的孟浩然写了五首表白的诗“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这虽然是玩笑,倒也说明原来追逐偶像,古今一样。画坛也是如此,所谓“蹈迹师心”,每个在后世被当做偶像的大画家也都有自己的偶像。

后无来者为画圣

若论中国画里最大的一位偶像,要算唐代的吴道子。中国古往今来的文艺界,能称为“圣”的只有三个人,“书圣”王羲之、“诗圣”杜甫、“画圣”吴道子。吴道子的画上至皇帝公卿,下到贩夫走卒没有人不喜欢,无论宫室殿宇、寺庙道观都有他的壁画。开元天宝年间的大唐盛世,是满壁“吴带当风”的仙佛装点出来的。吴道子在世的时候已经名满天下,中国第一部绘画通史、唐人张彦远所著《历代名画记》里评价吴道子的画“六法俱全,万象必尽,神人假手,穷极造化”“古今独步,前不见顾陆,后无来者……宜为画圣”。吴道子的画有多好呢?一件事就可以证明:看到他画的地狱图中种种生前作恶、死后报应的情景之后,长安市上都没有人敢当屠夫渔人了。吴道子的画能通过逼真的形象引发人们情感上的共鸣,这是形似与神似达到高度统一的结果。吴道子堪称全民偶像,唐玄宗把他召入宫廷作画;他在兴善寺画画的时候,长安城里男女老少、士族平民都挤着去看,观者如堵。在吴道子后世的崇拜者中,苏轼自己也是后来许多画家心中的偶像。虽然被当做文人画的滥觞者和最顶尖的文人画家之一,但苏轼对吴道子的画可谓五体投地,他评论唐朝的文艺“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苏轼通达透彻,对于艺术的理解与参悟高出侪辈,后世多有人将他奉为文人写意画的鼓吹者,把他“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的精辟画论解释成抛弃形似、不求形似,这真成了诗里第二联“作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活生生的注解。苏轼之推崇吴道子,正是因为他“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这其中的道理,恐怕是那些只以字面意思来解释他的人永远无法理解的。

一片江南无俗气

中国历史上,有不专精于画而对画史影响至大者,苏轼是一个,与他同时的米芾也是一个。米芾与苏轼同以书法列入宋四家,而于绘画,苏轼偶作竹石,米芾虽有所谓“米点云山”的创造,于画史而言,终属“不可有二”的逸格。苏轼推崇画圣吴道子,米芾则亲自给后人树立了一个偶像,董源。董源在他的时代本没有什么显赫的名声,不过以南唐“画苑副使”的身份在画史上被记了一笔,他所画的南唐首都金陵一带的江南山水也与当时以荆(浩)关(仝)为主流的北方山水完全不一样。这种舒缓平淡的风格多在南方流传,直到被米芾看到。米芾不大看得上当时几个名满天下的大画家,他觉得关仝的画太粗,李成的画太巧,缺少“真意”,总之是俗气。唯独董源的画绝无俗气,它们“率多真意”“平淡天真”“一片江南”,是“近世神品,格高无比”。米芾不喜巧饰、崇尚平淡自然的士大夫审美情趣和不与世俗同调的别出心裁使他对董源画的江南山水一见倾心。其实根据记载,董源还能画一种类似于李思训的颜色浓丽的山水画,但在米芾有选择的大力推崇下,董源在后世的形象被牢牢地圈定在了“一片江南”之中。

乘此青云上青天

大画家们崇拜偶像,从小者论,是为自己确立学习与努力的方向,从大者论,则是要以此为契机与途径,乘此青云,更上一层青天。

齐白石最崇拜徐渭、八大山人和吴昌硕,他写过一首著名的表白诗“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欲门下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话虽如此,白石老人到底自立门庭,他不可能一模一样地复制徐渭的疏狂、八大的高冷和吴昌硕的苍老,但是他从他们每人身上汲取几分营养,加上自己的烂漫、质朴、童真以及一点点直白可爱的狡黠,这样的画格,创出花鸟画中的新声,堪称前无古人,和他的偶像们放在一起,也丝毫不逊色。

徐悲鸿生逢中国传统绘画凋敝之时,一生致力于以“中西合璧”的手段解决中国画中的造型问题,重振传统艺术。古代画家之中,他最看重同样借鉴了西洋画法的任伯年。任伯年会雕塑、善于写像,又曾学习过铅笔速写和西洋画的设色方法,有很强的造型能力,同时也能继承明清甚至宋元人的传统,甚至从民间艺术中汲取养料,他的画中充斥着一股新颖磅礴的活力,如同晚清画坛的一剂强心针。徐悲鸿推重任伯年,不惟出自喜欢,更是在他那里收获了启示与信心。徐氏收藏众多古画,他最有名的藏品《八十七神仙卷》上钤有收藏章“悲鸿生命”,这方印章,同样出现在他收藏的许多任伯年的画作上。若论价值,任伯年的画当然不能与《八十七神仙卷》相比,但在徐悲鸿的眼里同样重如生命,大约便在于他在任氏的画作中看到过中国画的希望。

广取博收自民间

中国画讲究传承,或师徒以传,或异代私淑,总以取法乎上,师从名家为尚。而近现代也有不拘一格,从民间画工与艺术中广取博收,从而别开生面,翻出一番新天地来的大画家。

徐悲鸿说“五百年来一大千”,张大千的天才与胆魄确实能当得起这个称誉。他学石涛、八大;学仇英、陈洪绶;学赵孟頫、王蒙;学二赵二李、董源巨然……溯源而上,犹嫌不足,竟能远涉黄沙,重现敦煌,发掘出无数无名画工的辉煌遗作,为中国绘画重新打开了一座尘封已久的宝库。非但如此,他还率先浸淫其中,以这些被遗忘和不被重视的匠人们为师,从桎梏了中国画家数百年的文人画传统中突围而出,涅槃出崭新的面貌,这不惟是张大千的成就与贡献,亦可见中国画传统中自有取之不尽的勃勃生机。

与张大千相似的还有程十发,他的目光甚至投注到了更广博的民间艺术。程十发笔下的人物与动物,其造型有来自陈洪绶与任伯年的地方,更多的则来源于民间的雕塑与玩具。那些少女与孩童丰圆的面庞、笑弯的眉眼、红润的脸颊都能使人联想到民间的泥娃娃。程十发画过一幅团扇,现在正在程十发美术馆展出,背面一角是一个骑马的小童,旁边自题“近制磨喝罗不减宋瓷风采,足称吾师,临其像于扇”,“磨喝罗”的名字出于佛经,是古代一种泥塑的娃娃玩具,在宋朝的时候尤其流行。艺术固然有阳春白雪的一面,而其源头永远来自于生活。勇于到生活中去寻找偶像与灵感,是艺术家的大智慧与大魄力,而乐意为生活而艺术,更是艺术家的大心胸与大情怀。

所有古老的艺术都有赖于传承,中国画长久的历史中有多少画家就有多少偶像。要学什么东西,不妨见门就入,而要有所成,翻出自己的面目,则必须破墙而出。偶像,开始的时候是门,后来就成了墙,它是方向,也是尽头。仰望偶像、追摹偶像、超越偶像的人最终将会成为新的偶像,成为传承的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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