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5日 星期一
永远年轻的“卢阿姨”
第16版:星期天夜光杯/纪实 2021-05-30

永远年轻的“卢阿姨”

央视四频道向经典致敬

2018年春节洛杉矶江珊、卢阿姨和我

卢燕和丈夫黄赐琳(右)、友人和我

《新龙门客栈》后台,史依弘、卢燕和我

◆胡雪桦

“卢阿姨”一直是我对表演艺术家卢燕的尊称。

卢阿姨是我父亲的朋友,我的长辈。她看着我从青涩之年转眼到了知天命的年龄。时光如梭,可在卢阿姨眼中,我总是那个还在成长的孩子;我也看到满头黑发的卢阿姨变成了白发苍苍的“卢奶奶”,可在我心目中她一直是那个慈母般温暖的卢阿姨。

(一)

记得第一次同卢阿姨说话是近三十年前一个冬日的下午。那时,我住在纽约。电话铃响,一个非常好听的成熟女声:May I speak to Sherwood Hu?This is he.我回答。对方马上用标准的国语说:啊,雪桦。我是卢燕。好不亲切!异国他乡听到用母语叫自己的名字。

我们聊了很久,她告诉是从我父亲那里知道了我的电话,还兴奋地说她刚从上海回到洛杉矶,行前看了话剧《中国梦》,是黄佐临先生请她看的。她很喜欢这台演出,后来,才了解到这台戏是由我执导的。她一再嘱咐我,若到洛杉矶一定要住她家。

有一天卢阿姨告诉我,她到纽约来了。我们约在曼哈顿第九大道上的一家饭馆一起午餐。我提前到了餐馆,可是左等右等,不见她的踪影。看着窗外的深秋落叶,生出很多疑问和担忧。晚上回家收到卢阿姨的电话,才知道这个门牌有楼上和楼下两家餐馆。我在楼下,她在楼上,她也等了我很久。第二天,她就要回洛杉矶了。

在纽约的完美错过,几乎也预兆着日后我们非同一般的缘分和情义。

得知父亲去世的那天,我给卢阿姨报丧。电话这头我在默泣,那头是无声……依稀一个哽咽的声音传来:雪桦,今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和黄伯伯都是你的亲人!……轻轻的话语温暖了我冰冷绝望的心。

不久我去夏威夷攻读博士学位。不少朋友都劝我不要去。父亲去世前不久,我告诉他夏威夷大学录取我了。他在电话里连说了三个“好!”作为对英年早逝父亲的承诺,我必须去。我打电话告诉卢阿姨。她说,我也是夏威夷大学毕业的。你去,我们就成校友了。你会喜欢夏威夷!

那年,我在夏威夷钻石剧院演出《蝴蝶君》,他们从洛杉矶赶来看首演。演出结束,我向观众介绍了远道而来的卢阿姨和黄伯伯。夏威夷不少观众都认识“Lisa Lu”。卢阿姨一家在檀香山住了许多年,她的三个孩子都是在这里出生。在后台,卢阿姨拉着我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导演,没想还是一个好演员。她还认真地给我纠正了一个发音“Idiot”,让我把重音放在“I”上。她的大女儿汉琪是百老汇这部戏的作曲,其中那段精彩的琵琶就是她弹的。行前,他俩又看了一场演出。我问她,那个字念得是否符合要求了?她笑着说,Perfect!完美!

(二)

读完博士后,我在是回纽约做戏剧还是到洛杉矶做电影之间犹豫不决,便给卢阿姨打电话咨询。她说,每一行只要做得好,都是好事!你不妨到纽约和洛杉矶分别看一下后,再做决定不迟。

我回到纽约,看了好几台百老汇的演出。四年过去,看到一些非常出色的朋友仍然在99人的剧院“苦干”,不禁一阵唏嘘。到洛杉矶,我首先拜访了卢阿姨。她家坐落在一个山坡上,是一座二层西班牙式的别墅,门前院子里的几棵橘树和柠檬树上,结满一黄一橙的硕果。卢阿姨把我带到客厅,家里墙壁上有不少漂亮的字画,其中一张是张大千的泼彩山水画。另一面墙上是卢阿姨母亲著名女老生李桂芬的照片,她曾被誉为“须生泰斗”,与谭小培齐名。她和梅兰芳的太太福芝芳是好姐妹,当年梅夫人曾搭她的戏班。后来,母女俩到上海寄居梅先生家,耳濡目染,使她受到前辈大师们的影响。

在洛杉矶的一周里,我看到电影工业的活力,我告诉卢阿姨,毕业后我要到好莱坞追求我的梦想。她说,你的决定会让你父亲高兴的。

搬到洛杉矶,没想到第一个星期就遇到了1994年1月17日的大地震。地震到天亮才完全停住。我

给卢阿姨打了电话,她让我马上搬到她家住。在这段特殊的日子里,卢阿姨和黄伯伯无微不至的照顾让我至今难忘。卢阿姨烧得一手好菜,本帮菜风格,腌笃鲜、红烧肉、狮子头、炒青菜样样好吃。那年,院子里的橘子和柠檬长得特别好,我和黄伯伯一起摘采,我上树,黄伯伯在树下收集,卢阿姨不时出来“督战”,还告诉我要采一些带绿叶的。

正是奥斯卡的选片时段,卢阿姨带我看了不少入围的电影,还带我去了不少酒会。在外语片的发布酒会上,见到了陈凯歌,他是我在空政时参加的第一部电视剧《强行起飞》的导演,摄影是张艺谋,美术何群,当时他们刚拍完《黄土地》。李安走到我面前说,还记得我吗?我看过你在纽约排的《傅雷和傅聪》。我说,当然记得!我还告诉他对《喜宴》的喜爱。几天后,卢阿姨设家宴,凯歌、邬君梅和我都在。卢阿姨亲自主勺,烧了一桌的好菜。吃得我们几个连声叫好。凯歌还吟了两句《红楼梦》的诗句,“对兹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大家兴高采烈,认为《霸王别姬》这次有点“囊中取物”之势,应该是“外语片”中最强的电影。卢阿姨高兴还哼了一句京剧《霸王别姬》中的“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原汁原味!可惜几天后西班牙电影《四千金的情人》得奖。我至今认为《霸王别姬》高出几个档次。那几天,卢阿姨不开心,她也认为《霸王别姬》应该得奖。

奥斯卡过后,卢阿姨、黄伯伯和我开车散心,到旧金山探望一个老朋友。老先生拉得一手好京胡,卢阿姨唱了一段梅派名段。非常幸运,那是唯一一次听到卢阿姨唱青衣,之后她就唱老生了。这趟旅行让我对他们有了进一步的了解。黄伯伯身患癌症数年,卢阿姨潜心照顾,形影不离,两人相敬相爱相濡以沫,良好的心态让黄伯伯完全看不出是个病人。

后来,我接到空政战友、著名编剧王培公的电话,就有了电影《兰陵王》的启动。卢阿姨向我推荐刚获得奥斯卡摄影奖提名的顾长卫。我与长卫八十年代末在纽约就认识了,他当时住在谭盾那里,我在纽约一家电视台当新闻摄影,我俩还一起为谭盾的音乐《九歌》拍过录像和剧照。我给长卫打了电话,长卫一口就答应了,并告诉我卢阿姨已经同他说过。呵,原来卢阿姨已经悄悄地做过工作了。

其实,我们这些来自中国的电影人,像陈冲、邬君梅、陈凯歌、李安等不同程度上都受到过卢阿姨的恩惠,包括一些到好莱坞来学习电影的年轻学子都把她的家当成一个中转的驿站,也有长期住在她家的。

我向制片方建议请卢阿姨做这部电影的监制,他们欣然同意。九月底,《兰陵王》在丽江开拍,一个月后,卢阿姨出现在拍摄现场。她从洛杉矶出发,到昆明转大理后,还要坐一夜的“扬州卧铺”才到丽江。一到,马上就来剧组探望。那天在海子坝拍摄,海拔有3400多米,卢阿姨已年近七十,穿着一件剧组的“标配军大衣”,喘着气一脸兴奋,“我到过西藏,这里海拔不算高。”她拉着我左看右看,说我黑了、瘦了、头发长了。我请她坐到了我的导演椅上,把杨丽萍、宁静和王学圻等一一介绍给她。

卢阿姨离开丽江的时候带了一些剧照,说经过香港要给李瀚祥导演看。不久,我们组的摄影师林永泰回到香港后,给我发来一个传真,是李导演给大公报写的一篇文章,题为“三寸之画”。他看到剧照,以古代文人品画只需看三寸就能知晓“品相”为例,认为必是一部好电影。我回到洛杉矶,卢阿姨带我到导演罗马家晚宴。他们同李翰祥导演通国际长途,卢阿姨把话筒给我说,李大导演想同你说话。电话那头的李导声音爽朗,告诉我,他看了《兰陵王》很喜欢。还特别说,雪桦你有戏剧功力!我说,我是学戏剧出身的。还感谢他写的那篇文章。他有点得意地说,老夫没有看错!

卢阿姨还把我介绍给了很多著名电影人。著名导演科波拉就是看了《兰陵王》后,邀我给他的公司拍了我的第一部英语电影《夏威夷传奇》。

(三)

进入新世纪,卢阿姨在上海交通大学成立了“美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把她一辈子留存的有关电影的“宝物”都无偿捐给了母校,还成立了“卢燕奖学金”资助到美国学习电影的学生。我为中央台拍完四十集电视剧《紫玉金砂》后,又在西藏拍了电影《喜马拉雅王子》。电影完成后,在上影老楼的放映室为卢阿姨和谢晋导演专场放映,谢大导演看后十分兴奋说,这部电影拍得好!我拍不出,张艺谋陈凯歌也拍不出。你真大胆,太有想法!他的一番话讲得我不好意思。谢导又说,可惜你爸不在了……他与我父亲是南京国立剧专的同学。

除了在电影方面的成就,卢阿姨也是一个出色的舞台剧演员。2008年,香港话剧团到北京演出《德龄与慈禧》。7月5日,卢阿姨给我和黄宗江大师留了票。我到八一厂接了宗江前辈。一路上,黄老兴奋得如同小孩过节。卢阿姨把“慈禧”演得惟妙惟肖,这是她继电影《倾国倾城》《瀛台泣血》《末代皇帝》后,第四次演这个角色了。导演杨世彭曾是香港沪话剧团的艺术总监,排过我父亲的遗作《傅雷与傅聪》。演出结束,我请大家宵夜。黄老眼里闪着光芒,对卢阿姨大加赞赏,他眯着眼睛笑眯眯地说:“祝黄宗燕演出成功!”大家有些疑惑,还是举杯庆贺。卢阿姨微微欠身,“宗江大哥过奖了!过奖了!谢谢大家!”我自然知道,卢阿姨与黄家关系甚好,被认作“黄家”一员,就有了“宗燕”一说。

十一年后,再次在北京保利剧院看了这台戏。国庆前夕,卢阿姨先是在国家大剧院第五次看了由史依弘主演我导演的《新龙门客栈》,然后,邀请我们看《德龄与慈禧》。卢阿姨92岁高龄,风采不减当年,一招一式、一投足一眼神,俨然是“老佛爷”再世。可惜,宗江前辈已经作古。

卢阿姨是个内心十分强大的人,对人宽容,对己严格,对亲人充满了爱。几十年里她与黄伯伯举案齐眉相敬相爱,可惜,黄伯伯在与病魔抗争11年后,撇下她,一人安详地走了。我回到洛杉矶正好赶上了黄伯伯的葬礼。葬礼是在好莱坞一个幽静的殡仪馆里举行,卢阿姨一身黑衣平静地接待着大家。她紧紧地拥抱了我,在我耳边说,锡琳知道你赶来会很高兴……

如今,93岁的她仍然活跃在银幕和舞台上。记得2016年2月21日那天我回上海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浦东机场带着行李赶到东方艺术中心看《如梦之梦》。我很吃惊,她饰演的“顾香兰”竟然有那么多的台词,这对一个九旬老人是何等的挑战。可是,卢阿姨操着地道的上海话、普通话、英语在舞台上如行云流水,让演出满台生辉。

一年后,卢阿姨也是从机场提着行李赶到美琪大戏院看我导演的话剧《狗魅》(金星、关栋天主演)。京剧《新龙门客栈》(史依弘主演)北京上海两地彩排加演出,她竟然看了五遍,还力荐到纽约演出……是啊,我的每一部戏和电影,她都是最先睹为快的“忠实观众”。于我而言,却是学生给老师交作业一般“忐忑”。她还在电影《神奇》里与我一起“同框出境”。

2019年5月13日央视为卢阿姨特别制作了“向经典致敬”。卢阿姨在央视的演播室看见我出现时,十分激动,拉着我的手说:“太辛苦你了!雪桦。我们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我说,“卢阿姨,您就是我的亲人!”那天的节目,卢阿姨和依弘唱了《四郎探母》名段。我讲到了文化传播往往是通过一个人、一幅画、一首歌、一部小说、一个展览、一部电影、一台戏剧来完成的。这几十年卢阿姨一直默默地耕耘,她在身体力行与外国人接触过程中,让他们感受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优雅和礼仪。她旺盛的生命力令人感叹、令人欣喜、令人爱戴。

永远年轻的卢阿姨,对艺术的热爱,对生活的坦然,让生命成双……(本版照片均由胡雪桦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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