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小波
食堂是单位的社交广场。不少交情尚可的同事,虽在同幢大楼上班,但可能数年见不上,因为他们从不进食堂。
匈牙利电影《肉与灵》,有些故事桥段发生在食堂。女主角是屠宰厂的质检员,严重的社恐症患者。她最怕进食堂,屠宰工的粗俗不想可知。财务总监是个单身老男人,左手残疾,内心自卑。两人彼此倾心,但每次食堂相遇,都不知说什么好。女质检员回家后,总要拿两个玩偶摆在桌上,模拟接续两人在食堂的对话。离奇的是,这一对男女每夜都各自梦见自己是一只鹿,化身为鹿才能正常交往。
现实没这么有戏剧性。多数情况下,食堂很难回避。我有个朋友,某日去过食堂,悲从中来,长叹说,工作十年了,连个“饭搭子”都没混上。她调整了就餐规律,一到大家的午饭,她就去楼里的游泳池消磨时光。水面空阔,她孤独地游来游去,一下一下的回声,特别能衬出寂寞。也就是单位够大,才有这种躲食堂的浪漫。
食堂是职场的隐喻。命运派定的角色,不经意间在这里表演得更本色。
比如,窗口负责打米饭的岗位,最见聪明和功夫。我就餐的食堂,原来有位大姐,只要替你打过一两次饭,就能记住你的饭量。下次你把餐盘伸进去,她那一铲子切下的蒸米饭,分毫不差;几百人的饭量,她都能记住,就是让你自己伸勺子挖饭,都不如她精准。后来换过两个大姐打饭,效率就差远了。你会不断听到有人喊,哎呀多了多了,哎呀少点少点。如果剪辑一下窗口录音,配上音乐,就是一首有特色的“多少歌”。
打菜排队,如果正巧跟在大人物后头,窗里窗外气氛微妙。掌勺分菜的大姐,会夸张地给那位重磅人物舀上一大勺。当然,紧随在后边的小人物,菜勺里分量也跟着多一点点,接着会逐次回归公平。这就像文章得有过渡段,拍电影得有空镜头,她不能显得太过分、太势利。换成我掌勺,分寸也只能这样,人之常情嘛。
单位不断膨胀,新职工慢慢多过老同事。两者有如山野相遇的异类兽群,互相仔细观察着对方。从前在食堂,七成以上的同事,我能叫出名字,现在不到一成。
当然,食堂也是时装斗秀场,一队女士站在那儿排队,在恰当距离看,效果不输模特与T台。
有个女士夏天永远是T恤、冬天袖子总是高高挽在肘部,始终梳着马尾,飒得耀眼。这种风格,简直就是专业绾袖的类型模特。某日她改成披肩发,换了长裙,温柔线路让人极不习惯。有人吃饭时,也一样腰肢背挺拔。人总不是那么完美的,个子修长的,往往曲线欠佳。曲线玲珑的,腿又显得短。好在年轻人的肤色,总是那么耀眼。有个才进单位半年多的大美人儿,哪儿哪儿都好,却极快地隆起肚子——怀孕了——估计荷尔蒙喷薄的小伙子,均怅然若失。
在食堂看年华流逝,也观察人的自制与修养。
好些女士的午餐,只点三四个菜,从不吃米饭,所谓“控制碳水”。有的人端餐盘找桌子时,金属筷子当啷一声落地,他连头都不低一下,马上回筷子筒那儿另取一双。饭后在洗手池边,大家挨个漱口洗手,有人会把水甩得你满身都是。
人生时光漫长,如果有个内在分段,食堂时间称得上是“垃圾时间”,不重要但必不可少。称进食时间为“垃圾时间”,并无不敬。这个比喻,只是说正常人不会爱食堂如爱家。当然,就算是看人垃圾,也可以准确评价当事者的生活质量。
每个人的饭点都固定。有人总是喜欢12点20分以后,并非忙,只是讨厌排队和找座位。有人就是11点40分,早吃早了事。所以,这一群人永远是这一群,而非那一群。就像同一口池塘,投喂相同的饵料,但因鱼群品种有异,游动的水深,天然有所不同。
有人吃饭神速,旁边另有一个精巧的餐盒,那是要赶着再带给老婆孩子吃的。有人每天上夜班,距离单位好几公里,但大中午还赶来食堂殷勤报到,只因老婆不做饭,要节约。生活难免挣扎、摧残、隔膜和无奈,只有这些举动能给某些人以某种坚实的底气。如果有一门食堂哲学存在,这就是它的双重属性。
正午,从来是食堂的高峰。光线最盛之时,不适于思考,不适于忧郁,甚至不适于细品慢咽。这个时间,只宜在嗡嗡回响的嘈杂空间里,举箸微笑。这个时间,只是一个启悟:你以为你是这单位的主人,而实际只是这世界的客人。
身为单位人,我半辈子平稳辗转于各家食堂,只在去年碰上了异状。疫情最严重时,食堂规定按部门分时段就餐,由此打破了规律进餐者的时间外壳。有些食堂,还要求一桌一人,每位进餐者只能面朝同一方向。这么反常的食堂,幸亏不是常态。
职场上,没人敢称自己是钻石。不过,如果有个视角,把食堂空间看成一个巨大托盘,在它的各种光线下,你还是会以不同切割面,折射出自己的色彩。所以,你得知道,自己不仅是端托盘的人,也是命运大托盘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