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着你的善良

高明昌

我八九岁的时候，跟爷爷一起到钱桥镇上喝早茶，会路经许多的稻田。爷爷的眼睛一直盯在稻田的进水口，有时爷爷会蹲身下来，用手给一个稻田的缺口筑上一点泥巴，不让垄沟里的水进去；有时会在另一个稻田的缺口挖掉一些泥巴，好让垄沟里的水流进稻田。我告诉爷爷，这不是我们家的稻田哎。爷爷笑笑，别人家的稻田也是出白米饭的，说完洗洗手继续走路了。当日夜饭吃好后，许多人照例到我们家絮叨家常，有人假装糊涂说今早天上神仙帮他们的稻田筑缺开缺，最后问爷爷是否帮他们筑过岸，开过缺？爷爷一本正经地说没有。我非常惊愕，明明是爷爷做的，为什么说没有呢？

像爷爷这样的人，那时候很多，很多。

我在钱桥中学读书时，碰到过一件奇怪的事情。一天放学前，天突然下起了大雨。我来到停自行车的地方，看见我车子的后座上放着一件雨披，是塑料薄膜烫成的。我问一起回家的同学，他们都说不是他们放的。第二天上学，我将雨披放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下课我像侦探一样，偷偷地盯着张望，希望找到那个好心人，可就是没有人来取，而放学后骑车回去时，雨披却被取走了。这件事情，我在同学聚餐时讲过几次，我以为是班级里两位镇上的居民户同学做的好事，但问起他们，却没有一个人承认。他们说，这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就算做了好事，做好事的人自己都忘记了，你记住它干啥？

记住它不干啥，记住就是想让自己也成为这样的一个人。

我最近回老家，家门口的廊檐下，放着几样水落小菜，看上去就知道不是母亲和二妹种的蔬菜。问母亲哪里来的？母亲笑笑，摇头说实在是不晓得。母亲怕我追问，补充说估计是北宅水仙阿娘送的，有时说是东高家秀英婶母送的，有时说是西高家海山爷叔送的。我问到底是谁送的呀？母亲说，送的时候，我人在活动室里，没有看见——没有看见，多么美好的字眼啊，我一听就激动，所有的蔬菜都不会走路，可蔬菜真真切切地来到了我们家。吃饭时，看着这些烧熟的蔬菜，又想起送蔬菜的人，想起许多做好事不留名的人，想起那些善良的人。

我后来不再问母亲，因为我知道：人世间的善良有许多不想让人知道。

我做了教师后，我也学会了一点善良。我在光明中学教语文时，南桥镇一个军人家庭的父母要求我给他们的孩子教作文，我说我和孩子只需通过邮箱交流，孩子发一篇作文，我批阅一篇作文，孩子再修改一次作文，每周都如此，坚持了两年。两年后，我发现孩子的作文明显进步了，我就告诉孩子我们都完成了任务，也就不再联系了。不过我知道那孩子后来考取了理想的中学，再后来考取了理想的大学。好几次，孩子的母亲在台上做着报告，我在台下听着报告。报告结束，劈面碰头，也寒暄几句的，但我从未在她面前说起这件事情，也从未报过我的名字。我以为，保留这个过往的秘密，就是保住自己善良的纯真，特别有意思，有意义。

善良的本质就是奉献，而且一定要默默奉献。我的一个孙姓朋友，几十年来做着资助贫困地区孩子读大学的事，但在任何场合，任何时间，从未说过，只是我在一次替他寄快递的时候，意外发现了这个事情。我问他为什么不说，他说有什么可以说的呢，给一点钱，我不穷；不给呢，我也不富。给孩子们读书用，将来可能改变他们的命运，所以值得做，不值得说。朋友接着说，做了不说，就是积德，最好的“德”叫阴德，阴德就是只管做不管说。他的这种见解，着实让我产生至高的敬意。积德，就是积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但愿朋友一生平安。

古华公园里，我经常看到一对年老夫妇，男的坐在轮椅车里，女的推着轮椅车，从东推到西，从南推到北，一边推，一边与游人打招呼，出口绵绵细语，满脸绽放笑意，他们仿佛是花丛里走出来的，生活的磨难在他们眼里，已经变成了坚强的理由。就这样，他们成了花开并蒂，一样美丽。美丽又岂在恩爱中，他们每天缓缓地绕公园走几圈，每当看见一片碎纸，一块泥石，一段残枝，甚至一根矮草，男人说停，女人立即停车，马上走过去捡起，放进垃圾箱，又推车向前，一如无事的样子。看着就生感叹，对于一个好人，即使每天几个小时的徜徉，也能够播种善良，而播种最好的方式就是无意中成就。

许多的善良，都是默不作声；默不作声的善良，更能撩人心魄，动人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