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增建
小街散步,身后突然一声炸响,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拐角处,一群人正围着看炸爆米花。这样的场景,既陌生又熟悉。响声炸开了我记忆的闸门,让我仿佛回到几十年前。
记忆中,爆米花给孩子们带来无比多的欢乐。一位老人挑着爆米机担子走村串户。每到一地,小孩们就推推拉拉,吵吵闹闹,一窝蜂地拥上前去,带着大人给的一角、两角钱,一碗米,一把柴火,在老人面前排起长队。看着老人量米,盖盖,点火,摇起摇把。
老人黑衣,草帽,背微驼,两鬓斑白,炉火熏烤的脸庞是紫色的。坐在很低的小折叠椅上,身子微微前倾,左手摇着摇把,右手拉着风箱,不时看一眼机子上的压力表。风箱有节奏地呼哧呼哧,炒锅欢快地吱嘎吱嘎,火光在老人脸上一闪一闪。在我们焦急的盼望中,老人终于高深莫测地说了声:“好了。”接着就直起身,把那黑漆漆的炒锅旋转一下放进油腻腻的麻袋口,右手握住摇盘,左手拿着套筒,对准爆米机的扳机,准备“开炮”。
小家伙们赶紧四散而逃,有的躲到大人的后面,有的紧紧地捂住耳朵。惶恐中,只听“嘣”的一声爆响,空气中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白花花的爆米花展现在面前,大家重又围上前去,迫不及待地捧起滚烫醇香松软的爆米花,胡乱往嘴里塞。
炒第一锅老人不收钱。妈妈每次都叮嘱我,即便你是头一个,也一定要把钱给师傅,手艺人不容易。
没有想到,刚刚长大,我也挑起了炒爆米花的担子。
那年高中毕业,既没有高考机会,也没有工作安排。七口之家的生活,全靠当基层干部的父亲四十多元工资维持。一天父亲对我说,我跟一位炒爆米花的师傅讲好了,你去当学徒。一边东拼西凑,用十斤全国粮票、六块肥皂、一条大前门香烟(这在当时都是非常珍稀宝贵的东西)换回一套炒爆米花工具。
一个高中毕业的小伙子,吆喝着“炒爆米花”走村串巷,实在抺不下面子。我伤心地哭过几次,还是迈出了艰难的一步。一根扁担,一头炒锅火炉,一头风箱麻袋。凌晨出门,天黑回家,把草帽压得低低的,生怕同学和熟人看见。但心里又渴望碰到他们照顾生意。干活没遮没挡,最怕刮风下雨。炉灰和铁锅的扬尘,撒在头上身上手上,渗进手缝。一双手变得墨黑,怎么也洗不白。一天下来,腰酸、背痛、腿麻、脸烫、手软、头晕。最痛苦不堪的是炒坏了,赔偿不说,还被人刁难耻笑。
但人间不缺善良温情。有一天下雨,一位老奶奶把我让进家里,送上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看我抬不起头的样子,说:“莫难为情!靠劳动挣钱不丢人。”
我衷心感谢这位人生导师。老人不在了,我同她的子孙做了亲戚。
闯过脸面关之后,我从生疏到熟练,从讨厌到喜欢,接着闯过了跑气关、仪表关、时间关、风箱关——
用向邮局讨要的封邮包丢下的小锡块,熔化后浇灌变形的炒米机盖;摸索出不看气压表也能炒好爆米花的窍门;总结出各类食物炒爆的时间长度;风箱坏了,拆开来反复琢磨,制作出新的风箱……炒爆米花的效益越来越高,创纪录的一天,炒了将近二百锅,收入相当于当时我爸半个月的工资。晩上一家人看着我用黑乎乎的手指头清点一角角、一分分的钱币,说不出的开心。
在短暂而又漫长一年中,无论酷暑严寒,还是日晒雨淋,我挑着担子从不停歇地走遍了全乡每一个村庄。我为炒爆米花编了一个顺口溜:
“风吹炉火呼啦啦,烧锅转表嘀嗒嗒。一声炸响云雾起,脱罐而出白花花。闻着扑鼻香喷喷,吃起甜美顶呱呱。小伙用心展技艺,男女老少齐声夸。”
这台炒米机后来成了我们家的重要经济支柱。而我收获的不仅仅是金钱,更有人生的磨砺。
之后,我上大学,进军营,逐步成长到参与一个城市的管理。时隔将近半个世纪的今天,当我来书写这段往事时,依然止不住泪水盈眶。严苛的要求,是父亲给予我的最大财富,让我懂得:怎样成为生活的强者;怎样才会有生命的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