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4月12日 星期六
“听蟹” “满月照” 武康路的奶奶 时间都去这儿了 石挥的短板
第21版:夜光杯 2021-12-14

石挥的短板

祝淳翔

新四军戏剧家白文早年间是跑龙套出身的小演员,在其晚年的自传《娘娘和我》中,以一篇长文《话论黄宗江、石挥还有我》代为自序,其中谈及石挥与黄宗江这两位堪称一时瑜亮的表演大师在艺术上的差异时,有过一番精彩议论。他说:“两人的修养不同,气质也不同。论台上技巧,石挥点子极多且奇巧,比如叼着个烟斗冷笑,一阵剧咳噎住气等等,经佐临一指点,便满台生色。到底他是逛天桥、听蹭戏的,三教九流,无不细细观察。”而“宗江是一本正经的创造人物。他虽也逛天桥、听京戏,……起码听的是‘吉祥’‘长安’‘广和楼’;他虽然也上茶馆,喝豆汁、吃爆肚,但他毕竟是个洋学生,生活底子不如石挥厚实。他创造的况西堂、帮闲的等等,必定是他亲眼见过的”。说起来,白文毕竟与两位都是熟朋友,才能如此直言不讳。简而言之,石挥是“野路子”,演戏时跟着感觉走,有时难免用力过猛;黄宗江则理论功底深厚,却经验不足。接下来,白文笔锋一转,开始数落起石挥的短板,言时难掩揶揄之色:“他缺少点文化,格调也不够高。虽然他最恨别人说他这点,硬靠翻字典译完了一本什么英国表演艺术家的书,让人不得不佩服他那刚毅劲儿。”

翻看1982年版《石挥谈艺录》,那译本不难找到,是书中第四辑里《一个演员的手册》,原著者是美国人塞缪尔·塞尔登。译者序中说,此书在欧美颇有令名,行销甚广。“蒙黄佐临先生相赠,捧读已将一载”,“今以拙笨之笔,将全书除练习一至五节外,全文硬译出”。可见并非全译本。

这部译著最初在1944年《杂志》12卷第4、5、6期,第13卷第1、2、3、4期连载,相当于从这年的一月新年号起,足足登了七个月,可谓成就斐然。然而刊毕后,竟在《六艺》杂志1945年第3期,被人大肆攻讦。批评文章唤作《荒岛英雄谱》,文前题解,作者即开宗明义,指出荒岛即剧坛,早已荒凉满目,水源枯竭;而能在荒岛存活的英雄当然是超人。这摆明了是在冷嘲。

正文中,作者发现了哪些错误呢?先是对四月号中“头的内里”感到疑惑:“头的内里怎么样表情法子倒实在想不出来”,但由于没读过原作,“只好暂时存案待查”。继而在第十七节中发现石挥将萧伯纳的“you never can tell”,译成“你永不能说”。这句本是成语,大约是“你怎么能知道”的意思。作者就此怀疑“凡是译文下注有原文的地方总要留心一下”,于是从二月号第四节中,看到他将“表现”与“传达”的译文颠倒。又说即便是手民之误,但同期第十节中有一段:“就像郝维鲍尔(Hugh Walpole)有一次提出来说‘喜剧对于一个人是使他想到,悲剧对于一个人是使他感觉到’。”简直错成了大笑话。第一,说那句话的不是近代小说家Hugh Walpole,而是十八世纪文学家Horace Walpole,“正好像石灰与石挥是两件事一样”。原文其实非常出名,“在普通Familiar Quotations也能找得到:The world to those who think is a comedy;to those who feel is a tragedy.”大意是:“这个世界在理智强的人看来是喜剧;在感情强的人看来是悲剧”。作者解释说,之所以不用“思想”和“感觉”,是因为这两个字的对比不够强烈。不过无论如何,意思与石挥所译正相反。

在接连指出石挥的诸多错讹的同时,作者也不忘议论,于夹叙夹议中尽显语言锋芒。例如:“一个演员不懂英文,只要他好好的演戏,并不会影响到他的地位。不懂英文而装懂,倒反而会令人齿冷。”又如:“石挥为什么要‘死乞白赖’的发表文章,翻译,大概由于自我表现的欲望太强。”结论是:“历史上草莽英雄出身而得天下的不是没有。当然他们都具有合适的条件:权术、手段、阴谋、才能、运气和机缘,会识人,会用人。可是做话剧皇帝比做‘真命天子’还要难,因为除了那些品质之外,话剧皇帝还应该要有高深的修养,宽大的胸怀,和高贵的品格。是的,高贵的品格,这比什么都重要。”这就与当下全社会呼吁演员应德艺双馨是差不多的意思了。

下个月的6月27日,《光化日报》有人披露称,那文章的作者笔名庞观清,原是“书香世家,故对戏剧理论很有造诣”。此文写成后,送至《杂志》社,编者吴江枫生怕多事,得罪石挥,遂“留中不发”,等到《演员手册》刊完,时过境迁,才归还此文。好在《文艺》销路不广,圈内人注意不多,否则又会徒增一场热闹的笔墨官司吧。

至于庞观清究竟是谁呢?原来就是日后大名鼎鼎的Stephen Soong,宋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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