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农
一轴水墨兰花曾经借挂在我青年时书斋多时,画幅淋漓,勾点洒然,上题“笔夺空山之秀,墨生王者之香。”画者是晚清海派四家之一的蒲华,所题既是赞兰,也是自况!
晚清四家,依年齿应为:虚谷、蒲华、任伯年、吴昌硕。四大家各擅胜场,虚谷注重构成,蒲华放达豪性,任伯年尤精写真,吴昌硕引金石入画。
“作英蒲君为余五十年前之老友也,晨夕过从,风趣可挹。当于夏月间,衣粗葛,橐笔三两支,诣缶庐。汗背如雨,喘息未定,即搦管写竹石。墨沈淋漓,竹叶如掌,萧萧飒飒,如疾风振林,听之有声,思之成咏……”这是吴昌硕眼中的蒲华,斯人有趣如此。
向以研究画学正史的谢稚柳先生写道:“蒲华的画竹与李复堂、李方膺是同声相应的。吴昌硕的墨竹,其体制正是从蒲华而来。”朱屺瞻先生则作了具体分析:“长于诗,不享名。人称‘蒲邋遢’,善用长锋羊毫笔,作画软中有硬,富韧性,殊可喜。”
然而,这样一位高人,却生前身后,名俱不大显,何也?
蒲氏作画,虽定润格,却也随性。人为其献上一支雪茄,相谈甚欢,悠然间便挥毫相赠。日本人来,收藏其作,得金甚丰,或招饮朋辈,或自醉逍遥,这样的使钱理财观,安能不穷?
世事总是有正反两面,有其失,必有其得。晚清海派四家,均为布衣(唯吴昌硕仅为一月安东令,即弃官),布衣艺术家自有布衣的无奈与落拓。然而布衣艺术家自有其独有的布衣平民情怀,这份平民情怀,放之于艺术,那就是情性自在,那就是人性的光芒与余温!
在绘事上,随情的蒲华,磨墨用墨皆随意,不计工拙。他疏于捉形求真,长于放达纵横,如他画的老梅拙石,别具天趣。我尤喜其《珊瑚玉树交枝柯》的梅枝盘曲,老气横秋不可一世,私允为近代画梅之顶尖高手中的高手。出笔的那份疏阔豪迈,有几人能敌之?他尤擅写竹,其笔下的“蒲竹”,挑战了石涛墨竹的“野战”,一别于郑板桥文人式的清瘦,粗竿大叶,淋漓酣畅,给后人留下了一座难以逾越的画竹高峰。但他总以落拓之貌示人,且敢用浊墨,又有几人能解之?加之其布衣陈旧,为人随性,故而当时海上有“蒲邋遢”之讥。邋遢者,沪语方言意为不整洁、不利落、脏乱者。此为大众审美之厌者,然却开启了艺术的“不齐美”,“不齐美”的提出者黄宾虹,也多有关注蒲华,曾赞曰“海上绘画第一人”。在给弟子的信中有曰:“蒲华不仅墨竹绝妙,其山水也十分精湛。他用画花卉的笔法画山水,山石树木以长线条出之,皴擦寥寥几笔,点苔浓浓淡淡、粗粗细细、大大小小,使整个画面全局贯通,富有节奏感又气韵生动。”
于花鸟画上“吾不喜翎毛”一样,蒲华的山水也少有对景写实,空缺了实景的对接,接下来对接的则是豪放任情的挥洒,笔墨畅快,粗率简放,简皴漫擦。每题“仿巨然”“仿石田”“仿米海岳”“摹大痴”等等,许是不作形似摹拟的神会,或是随时风托名风雅而已,实则抒发的是与天地情神相往返的气概。
蒲华更擅作狂草,因“寝馈旭素”与“瞑心神会”,直至“一空依傍,浩然自放于无何有之乡”(王蘧常语),仅其书法的自在状,放之当下,仍难有其匹。有了书法背景的支撑,其画自然纵逸豪横,这也是我们这个时代写意画上似乎总不能与前辈比肩的原因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