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不群
日前,胡竹峰兄来苏州,惠赠我一本他的散文集新作《雪下了一夜》。书颇雅致,藏青底色的封面上,一枝梅花迤逦而上,如旧时石印信笺,惹人启读。
《雪下了一夜》凡二十四篇,从《逍遥游》开始,到《昆明的雨》结束。一场大雪轰然而下,而雪霁初晴,白日光照着积雪。这场大雪,是先秦的雪,是魏晋的雪,是唐宋的雪,是元明清的雪,也是民国的雪,当代的雪。从众雪中抽绎出涓涓的雨水,汇聚,交融,或于屋檐下叮咚作响,或于山涧间潺潺湲湲,使安静的雪变得灵动,简牍文章之间有了珠玉之声。
雪下了一夜,我读了一夜。仿佛立在大雪纷飞当中,看每一片雪花飘飞的姿态都各有其异,渴盼那大雪厚厚地将我覆盖。当大雪戛然而止,我仍兀自沉浸其中。大雪降下的是寒意,但眼见着那飘下的雪绒,又似乎有一种穿透时间的暖意。
往事纷纷扬扬,落满记忆的屋顶和坡地。我和竹峰年龄相近,故地相邻,书中写年幼往事的篇什,于我况味尤深。他写小时候烧田坝,跳草堆,写在火粪堆里烘山芋,写从油菜花地走过,露水打湿布鞋和裤脚,这些我也都干过,心有戚戚,读来不由会心一笑。他识得十来种野菜,从小即饱读诗文,我少年时却几乎一种野菜都不认识,一本正经书都没读过,想来不禁汗颜。童年或有似与不似,但白马驮走光阴,那清脆的马蹄声就这样远去了。“四周是漆黑一团,树林和草丛隐藏在一片黑中。坐窗前看着黑夜,黑夜也看我。”(《小园赋》)三十年后,我仍然感觉到童年的黑夜在看着我,它晶亮的黑眼睛,扑闪一下,扑闪一下。
竹峰行文喜用短句,三言两语,把长句扯碎了,三字五字,飘飘洒洒,实实地落地。用字皆妥帖,安详,举凡坐卧、饮食、赏玩,一切都得着合宜的安排和表现。圆和,醇厚,而又逸气鼓荡,充溢文中。即俗事写来亦有雅趣,有真味。“香气悄悄爬进鼻子,这碗面是我的,这碗酒是我的……筷头挑起,吃一口,诚觉世事皆可原谅,慢慢吃完,四海升平,虽不饱腹却几欲作歌。”(《登楼赋》)饮食日常,自足,恬淡,但文字之美,意蕴之美,如甘蔗,愈嚼愈甜。
竹峰的文章有魏晋之风,清淡玄远,意旨在竹杪林梢,荡来荡去,往往读来只是一派气息,一派氛围,什么都说尽,又什么都没说。如大雪纷纷扬扬,仿佛充塞天地,但天地间实在什么都没有。踏雪无痕,但正是从这踏雪无痕中,我读出了竹峰的寂寞,他有一颗寂寞心。顾随老人说,诗心即是一颗寂寞心。天地广大,雪原无际,时间无尽,而人不过其中之一粒,常欲挣脱这雪世界的晶莹,但又不免陷入彻骨之寒当中。但这寂寞深藏着,只偶尔从笔尖露出一丝端倪。他只大方地把那和融之气双手捧出来,献给读者。
“早春之雪比初夏的花更美。坐车看雪,仿佛走马观花,洋洋乎喜气。坐在车上,大地一白,春雪连绵两路,心境甚好,大有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欣然。”(《雪赋》)雪下了一夜,多好。一觉醒来快雪化作春花,多好。而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悠闲超逸,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