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春阳
物质极端贫乏的时代,过年大概是每一个孩子最盼望的事情了。买年货,常常是积攒了一年的愿望清单的集中兑现现场。
乡下老家的日子进入腊月就是年,年货的采购也是一个断断续续的过程。像甘蔗、海带、粉条、萝卜、白菜这一类便于长期存放的,大都进入腊月就零零星星买进了家。小镇的集市是逢单才有,腊月二十九因为接近了除夕,集市特别短暂,被称为“露水集”,十点钟左右赶集的人都散掉了。这一天的东西价钱也特别贵,大家称这一天是“挤滑鬼”,专门打劫没有提早购置年货的人。所以,买年货有一个基本的理念,就是要趁早,不能赶晚集。
父亲是一个爱热闹的人。他是医生,家里开了一个中医诊所,要买年货就只能等病人都看好后再上街。每当这时候,我们小孩子都踊跃报名去跟着打下手。父亲总是喜欢带着我们从北向南一路买过来,买好了一袋子,我们就飞快地背回家。这时的父亲特别慷慨,仿佛要把街上的东西都要搬回家一样,大包小包的往家背,一路走过去,虽然大概率没有人会注意到,却感觉像是登上了灯火通明的舞台一样,自豪又开心,忘记了一年来曾经的匮乏与不悦。因为父亲和母亲都是医生,十里八乡攒了不少人情,都是些一时付不起医药费的乡邻,过年时,他们过来家里还掉一年的旧债,也会带些自家地里的东西来。
年货的大头儿自然是肉类。村里面谁家养的猪年底要杀了,就挨家挨户上门登记要多少斤、要哪个部位、肉多一些还是骨头多一些,等等。围观杀猪是一件颇有过年仪式感的事情。村里的屠户外号“老狗”,脾气暴戾,力大无穷,身手利索,三下两下就能把一头大肥猪收拾得干净利索。我们小孩子最喜欢看的是把猪杀死出血后的步骤。“老狗”用尖刀在猪的后腿上戳个口,抱着猪腿开始吹气,只见他脖子上青筋暴跳,憋得满面通红,一头躺平的猪被他吹得越来越大,圆滚滚的,像充了气的大气球。后面给猪开膛破肚太恐怖了,没有几个小孩子敢看,我也从来没有敢挑战过。后来检疫管理得严格了,不允许私自屠宰卖肉,就再也没有机会围观杀猪了。
家乡附近的水系还算发达,每到夏天都会有捕鱼、吃鱼的机会,但到集市上买鱼好像只有过年的时候。以宿鸭湖水库为中心,各种鱼类流入豫南的街头巷尾。宿鸭湖最早的记载是在《李愬雪夜入蔡州》,1949年后被扩展成一个超大的淡水湖水库,也是豫南渔业的一个重镇。不过,这些被长途贩运的鱼通常都是死鱼,堆积如山,硬邦邦的,几乎看不到新鲜的活鱼。我一直到了杭州后很久才能区分出餐桌上的死鱼与活鱼,而后来吃到海鱼后,对于豫南一直偏爱而又浑然不觉的鲤鱼的土腥味却忽然无法接受了。
我一直有一个很奇怪的问题,豫南几乎一年都不会吃到海带,为何到了过年的时候一定要买海带呢?这些海带大包小包、翻山越岭到了小镇的集市,看着很难看,闻着有一股子死鱼烂虾的臭味,实在说不出有什么好。我问过父亲,父亲想了想说,大概是因为海带含碘量比较高,豫南应该是历史上流行过“大脖子病”,或许是哪一场病因为医生开了吃海带的偏方而得到控制,海带就进入了豫南年货的必备清单中了,以补充人体所需的碘的量。其实,我有另外一个想法却无从验证。大概过年都盼望着大吃大喝,想象着享尽人世间山珍海味的美好。海带或许是最廉价的来自远方大海的海味了,这样的味道唤起了人们关于另一个世界的想象力。对于一个把二三十里外的县城当作繁华世界样本的乡邻来说,或许这才是过年最美妙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