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朔梅
祖父临终,叫我兄弟俩来床前,叮嘱说:将来小弟要和你们住一起,不能送他去敬老院。
小弟出生四个月得乙型脑炎,脚不能走,口不能言,然智商却无碍。五十多年来父母的艰辛照拂,我们都看在眼里。为带他,我们也各辍学一年。他小我七岁,至五六岁,我常陪母亲,背他到处求医。他的口水常挂到我的后颈间。现在问他记得否?他常笑着点头。说实在的,二弟小我五岁,小时候皮,我还打他。可我从未打过小弟。问他,他点头。他表示自己的意愿,就是点头、摇头,或打手语。然而智商真的没问题。一次,我买了烧水壶,有铜锁,父亲不会使用。他边笑父亲边推轮椅过去,两下就出水了。其实,我在教父亲时,他看到了。母亲喜欢看《老娘舅》,到了点,他会摁好频道,然后哇哇地叫母亲。有时我们忙,三四天不回家,他就跷起代表俩哥哥的大拇指与食指,然后拍拍心口,要父亲打电话,意思是我想哥哥们了。有时我替他理发刮胡子,他用手揽住我,一个劲地用头蹭。我故意逗他说:将来送你去敬老院。他大笑着摇头。意思是不会的。我问他为什么?他拍自己的心口。意思是哥俩心里有他。
然而,当我扭伤了腰腿以至于起坐困难时,才联想到小弟这么些年,他该是多么的不易!我有时想,他干脆傻了倒好,就不会有痛苦了。那时他青春期,想学抽烟,火柴划了一地,烟终没抽成。他学喝酒,陪爷爷。父母就将酒灌在塑料瓶内。他一次能喝二两。后来他自觉不喝了,怕大小便失控。现在,甚至喝水、吃东西都自己克制着。我说你要抽烟、喝酒,我们给你。他摇手。意思是浪费钱。我每次回去,他不让我喝酒,怕误开车;若没开车,他就示意我喝。他每天坐在门口,看过往的行人,看鸡鸭猫狗,他这一辈子注定局限在这片天地了。有时我们载他到金山、海湾等地方兜个圈子,他会高兴上好几天。
看他寂寞,我们给他弄个旧手机,设定了摁“1”是我,摁“2”是二弟。他摁我几次,其实是想我了。有时,父母身体不适,他会摁过来。我估计有事,问是不是爸妈身体不好?他“嗯嗯”。随着父母渐入老境,时有小恙,那多半是二弟陪侍得多。二弟说我忙,其实是二弟照顾我。看病住院,费用不小,二弟从来不说,即便我提及,也从不AA制。但我明白,他付出的远比我多,可我们是兄弟,客气了见外。我们兄弟的情谊,就像那幅《他日相呼》的画。
父母的身教言教,我们未曾忘怀:拉扯大我们多么的不容易!该享清福时,可还有残疾的小弟要照顾。八十多岁的母亲,不顾我们反对,坚持挑水种菜。她自豪地说,医生说她骨龄才五十岁。但即便身体再好,能敌得过岁月和衰老吗?她总不能陪小儿子一辈子。这个班总得交给我们。我们回到老宅,什么都听母亲的,围着父母转,就像她喂养大的小狗小猫。不像分家的老人,轮流着吃住,东犬西吠,少了自由,也少了尊严。这对他们,其实是多么的重要!
母亲曾担心将来我兄弟俩不会住家。退休后的我,每周至少五天在老家,还时有住下。只是想告诉母亲,我们记着对祖父的承诺,不仅因为老家在根在,更因为有小弟在。有时我呆想,如果上苍注定了会给每个家庭七灾八难,而我家的灾难说不定都被小弟一人扛走了呢?我们怎能不陪伴他到地老天荒呢?
每读《陈情表》《出师表》,常为先贤的家国情怀而深怀感动。但如我等平民,谈家国情怀,不免遭谤于大方。然敦睦一家子,使老有所终养,幼有所教谕,不仅力所能及,且分之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