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根喜
那年,沙泾河里漂来了一船难民。泊岸桥堍,船上的老小次第上岸,或投亲靠友,或自寻出路。船空岸旷,青石板码头上却孤零零地蹲着个汉子。与河埠近在咫尺的糕饼店主王大爷一把把他拽进屋,问原委,方知是个落难人。汉子系江苏灌云小青口人,兄弟排序为四;左颊有一斑醒目青痣,故名“青脸老四”。租东家几亩地为生。没料想,那日灌河暴涨,水淹四野。正莳弄庄稼的老四拔脚往家奔。哪晓得,波滚涛翻,淹没、阻断了归家路。洪灾过后,侥幸生还,寻回家时,已是房倒屋塌;老母、妻儿,俱溺亡。老四筑了个大冢,埋了。洒泪而别,挤上一条逃生的木船,一水漂来虹口地界的沙泾河畔。举目无亲的老四犯了愁。有人摸铜板接济,他拒收,谓之:五大三粗的人,伸手受人施舍,面皮就掉地上了。王大爷,懂!给脸:小伙!街上河道收尸兼清障工的老灿刚病故。我去说,顶他的窝子。老四除了种过田,一无长技,就剩胆大。一口应承。虽说工薪微薄,但两干一稀,过得去。至于宿处,一时弄不起房,拖来几口烂旧棺材,垒叠架起就是个窝(俗称材房)。虽说比起“地窝子(‘滚地龙’之单体)”差得太远,还瘆得慌,但能遮风避雨,管它魑魅魍魉。
老四勤力尽职,分内之事,做得很有条理;遇有少幼死尸,草绳一捆,寻个荒地挖坑,埋了;倒伏路旁、河边的成年亡人,则一领芦席卷扎,扔上板车,拖去唐山路、公平路转角的国华殡仪馆,交由冰柜集中,送往宝兴火葬场焚化。知他胆大,谁家有人亡故,就唤去入殓、抬棺、殡葬,得些赏钱。尽管有了一份“外快”,可他仍龟缩在“棺材窝”。有人劝他搭一间草棚茅屋。他摇头,说身上的阴气重,不好在邻居家边搭房子,依旧离群索居。都赞他有德行。后来,在一个风雨如磐夜,“棺材窝”塌了,老四无处栖身,就奔进太平桥路拐角的土地祠,原先看管香火台烛的孤寡老人病死,土地祠空着,就成了他的栖身地。听王大爷说,老四胆大,住勒(那)个地方又不花钱,蛮好。即便如此,还是与人疏远,众人都夸他明事理、知趣。他虽没什么文化,但抱朴守本,又知趣识礼懂规矩,令人尊敬。
老四的衣兜里总揣着糖果,逮住“霞子(儿童)”就逗乐、给一颗。孩童走远了,他还痴痴地呆看。众人见了,摇头唉息。
由于工作关系,一来二去,老四与殡仪馆管理冰柜的犹太人哈里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友。闲来无事,哈里常邀他去昆明路家中喝个小酒,吃餐便饭。处长了,质朴憨厚的老四居然为哈里的妹妹海娜所钟情。哈里也乐意玉成好事。可老四一再婉拒:海娜是个黄花大姑娘,长得又好看,嫁我这个丑鬼?罪过哎!况且,我妻儿老母尸骨未寒,怎可再娶婆娘。话音落地,起身告辞。就此,彼此只剩下工作关系。一街老少为之劝解:老四哎!丧偶再娶,天经地义。你不接,岂不是痴得往河里爬?老四听了,除打躬作揖,依旧我行我素。这令众人扼腕叹息。
那年,我娘病逝,请老四帮忙入殓。他一早就来,一身干净,还拎着瓶老酒。喷几口,杀毒驱邪。老四笨嘴拙舌,做事却利索,没多时,就妥了。要盖棺封钉了,就剪了我与弟弟的一绺头发。在抡起斧子将一枚长钉连同头发一起钉的当口,大声地吆我兄弟俩哭。说,乖乖啊!送送娘吧。我哭,弟弟没哭。老四瞪圆了眼,吼一声,哭!还屈起手指,笃“毛栗子”。是疼,还是让板着的“青脸”吓得,真就哭了。这是我与“青脸老四”头一次的零距离接触,一直记到今。
后来,弄堂里建“小高炉”炼钢,土地祠的烛台、铁案做了炉中物。不多时,老四就淡出了人们视野,不知所终。偶尔,有人问起。听得,摇头,叹一声,好人呐!亦有人估猜,老四怕是回了老家,守坟去了。有意思的是,土地祠的地段蛮好,单身汉的剃头匠小韩征得居委会同意,改作前工后宿的理发店。生意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