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伟
从我们这一届开始,中文系必须主修中国通史,而且是主课,与历史系同在东一阶梯教室上课。李培栋先生,刚刚从金陵中学调回上海师院,给我们上课。
东一阶梯教室,座椅缘阶梯叠上,后排比讲台还高。李先生迈着八字步进教室,漫步踏上讲台台阶。讲台上的李先生,习惯张开双臂,撑住讲台的两角,双肩前倾,缩着颈、眯着眼,塑料眼镜框早已泛黄,掩掖不住狡黠的眼珠,始终似笑非笑,一脸的讥讽。讲到得意处,抬起头,俯视下面,享受因此焕发出的满堂笑声与掌声,镜片一闪一闪,落拓不羁,有名士派头。
第一堂课的第一句话,他抓起薄薄的一本书,一掌叉开书的两瓣,哈着腰,举过头,封面对着座下的我们,在空中挥一挥:“我的这门课,选用翦伯赞的《中国史纲要》做教材”,放下书:“这不是一本好书,但我也写不出”,高傲的谦虚。
那时“文革”刚结束,我们刚刚从百里挑一的高考中脱颖而出,血气方刚、双袖抱胸、鼻孔朝天、舍我其谁,坐在下面,寻隙与老师抬杠,一般的讲师,低头讲课,不敢看台下,就怕提问题。李培栋很自信:“这不是一本好书”,我们一怔,接着谦虚:“我也写不出”,他的坦诚,场下一片掌声。
开场白让自以为是的我们服帖了。
李培栋是程应谬的高足,大学毕业后留校,做张家驹先生的助教,但一生的学术兴趣始终不偏离魏晋南北朝,这是程应谬先生“文革”前的钻研领域。北大的周一良先生,在燕京大学读书时,慕名去清华听陈寅恪剖析魏晋南北朝,深为陈寅恪的学问惊叹:“博矣,精矣,几若无涯岸之可望,辙迹之可寻”!从此发生了终身不渝的兴趣,后来成为该领域的前辈大家,晚年在陈寅恪先生的纪念会上,谈到魏晋南北朝史的研究成果:“程应谬的《南北朝史话》具有特色和深度”,谈到国内研究重镇:“上海师大历史系有李培栋、严耀中等”(见《纪念陈寅恪先生》),从中可见到薪火传承的轨迹。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五七年程应谬划为右派,李是得意门生(有“程门立雪”一说),贬到金陵中学做老师。中学不重学问,讲究传授,首先必须准确,如刻蜡纸一般:拷贝不走样。其次是生动,他面对调皮蛋,循循善诱,诱敌深入,请君入瓮——“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的得意。高校里凡是有中学老师经历的老师,往往授课生动,条理清晰,李培栋卓然上乘。他的课,好像从明朝开始,讲到朱元璋诛杀功臣:“因为胡党(宰相胡惟庸)一案,朱元璋就杀了两万多人。”朱元璋兵起安徽,胡惟庸与涉案将士,挽弓负箭,追随朱元璋,南征北战,一路南下,定都南京。他的历史课,兴亡治乱的走势、典章制度的沿革,往往看出对今天的影响。
李培栋的历史课,究古今之变,极精彩,不仅历史系的研究生坐在前排旁听,连数学系物理系的也挤进来旁听,还有体育系的,东一教室里,走道的阶梯上坐着、窗口上站着(为了大面积的采光,阶梯教室的窗沿很低、窗台很宽、窗框很高),一睹风采。
他说朱元璋最恨宦官,曾感叹:“汉唐末世,皆为宦官败蠹,不可拯救,未尝不为之惋叹”,于是在宫门竖铁牌,告诫子孙们:“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李先生怕大家听不懂,将史料一一板书,从右到左、从上而下:直书!线装书立起来了。然后转过身,补充道:“明朝是极重前朝规矩的”,后来太监居然敢卸下背走,说着侧身,双手挪到背后,反掌驼起,仿佛他就是那个太监王振,他情不自禁,我们跟着入戏。他的课不时引起全场爆笑与掌声,每到此时,先生习惯性地停下来,双手撑着讲台两角,抬手顶顶下滑的眼镜架,情不自禁勾起腿,蹬着后墙,金鸡独立,让另只膝盖休息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子,推上满屏板书的黑板,拉下空大黑板,写下一个题目,一环扣一环,不扯!
历史以时间为横线,挂满风干的腌腊货,精彩的史实被时间风干了。李培栋先生给干瘪的史籍典章——充氧,瘪皱纸从此丰满起来,历史人物重返舞台,栩栩如生,在特定的时间舞台上,须眉毕现,历史甩出前后因果的辙迹深深地烙印在我们的记忆中。李先生的历史不仅仅是时间历史,更是故事历史、因果相环的历史,字字有来历,来自信史,而不是笔记。他的生动,源于他烂熟于心,还有他天生的风趣。他女儿李秋颖告诉我:她小时候正值小虎队风靡天下,有霹雳虎、小帅虎、乖乖虎,李培栋笑着说:“闺女,还有一只虎:笑面虎”,先生自谓也。
四十年过去了,李先生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记忆深处,时不时弹窗,他去世的消息,我在报纸上看到,深深一叹。现在同学们见面,李培栋先生依然是循环往复的谈资,像一张老唱片,一直在时间的屋子里空转。